华夏文明，为何敌不过“小京都”与“小镰仓”？

▲镰仓来源：网络

建筑精

杂谈

architecture

tittle-tattle

1 唐式？还是日式？

Tang style? Or Japanese style?

今年5月份，宁波广德寺突然热起来了。

追究起因，是有博主去该寺游玩，后在平台上大赞其建筑风格和景色，引起不少网友关注。后有一名游客自称"穿汉服被拒"，于是广德寺又以另一种方式"出圈"了，影响扩大之后，更多人的关注点放在了模棱两可的建筑风格上，认为其建筑风格"以倭代华"，更像一座日本寺庙。

▲广德寺来源：网络

而相比网友们愤慨的情绪，我们关注的重点在于：尽管我们相信日本建筑文化深受中国汉唐之影响，但在当下，日本建筑文化反而却比我们自身的建筑文化更能吸引游客和流量——甚至是在中国。

例如无锡的拈花巷宣传特色是唐风宋韵的禅意，却有着"小京都"的名号；

▲小京都来源：网络

而号称"小镰仓"的地方就更多了，路靠着海、有绿皮车、没有雾霾，都可以以“某某小镰仓”作为宣传点；

小奈良就更简单了，甚至一个公园放上几头鹿，配上合适的滤镜就能打造一个小奈良。

据不完全统计，互联网上全中国有大约50个"小京都"，80多个"小镰仓"，小奈良更是数不胜数......如何理解这样的现象？

▲小京都来源：网络

2 文化输出？亦或是文化资本化

Cultural output? Or cultural capitalization

当然，我们现在习惯性地使用“文化输出”这个词语来指代这种强势文化全球化的现象。但说到底，什么是“文化输出”？它与文化本身又具有怎样的关系呢？

▲小镰仓来源：网络

要理解“文化输出”，使得我们首先要将“文化”看成某种一般性的产业，比如说制造业。

在上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之间，亚洲崛起了所谓的四小龙。它们的崛起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凭借自身廉价的生产要素价格，接受了西方劳动密集型产业的“输出”，从而获得了快速的经济繁荣。

▲香港某工厂来源：网络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为什么是劳动密集型？它的相近词是低端制造业，或者说是高科技产业的低端部分，产生利润相对较少的部分。它是经由劳动分工而被拆解的低技部分，易于学习或掌握，门槛较低，同时能够吸纳更多的劳动力市场。因此我们便可以理解，为什么在世纪初，中国的山寨货尤其之多——就像上述的各种“小字辈”景点一样。

但山寨始终是敌不过正版的。其中的重要原因在于其高端核心技术始终是控制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之内，从而避免了发展中国家进行“进口替换”的可能性，因而便可牢牢维系本国产业金字塔的顶端位置。

▲早期各式的山寨手机来源：网络

从这个角度来说，所谓的“文化输出”——在本质上，“输出”即是一种“出口流通”，而“文化”，实际上是具有文化气息的一系列符号碎片。它们毫无疑问是经过艺术拆解的、低端肤浅的、仅仅含有较低的信息密度，因为这最有利于其快速流通和交换，且能够捕获更大范围的“文化产业接受地”，并进而实现大规模的“文化再生产”活动，就像上世纪70年代以后中国大量接受西方低端制造业一样。

▲日本镰仓来源：网络

它们在其他本土“建厂”，催生了大量的“小字辈景点”的生生产，亦或是诸如“东方夏威夷”等这样的指代，从而在文化层面运用更低的交易成本捕获了更大的海外市场。

在这个过程中，“出口地”和“被出口地”都是你情我愿的。对于后者来说，相比较于“自我研发”，完整完备的“文化生产链”被全盘引进显然在短期利益上来说更加具有诱惑力。

但在缺乏进口替代的情况下，长期的“文化贸易逆差”最终将使得本土文化产业遭受持续性的压迫，从而被牢牢锁死在生产链的下游，并进而被动地遭受外部输入型危机的影响（香港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解释了为何开头案例的“唐朝建筑文化”，始终要面临“日式建筑文化”对其的冲击，进而产生对本土建筑文化的迷茫和认知紊乱。

▲台北小镰仓来源：网络

以日本镰仓为例。如果说日本镰仓这个地方本身的风土人情是一种文化资源，那么在经过动漫或电影等艺术产品的渲染后，镰仓开始实现从“文化资源”向“生产要素”的转变，即符号化和标签化。这些符号可能是海边、公路、电车或其他任何在影视作品中给大众留下深刻印象的元素。一旦要素化的转变成功，便意味着它可以进行大规模流通和复制，并实现跨地域的输出、转移和再生产。因而，最后世界各地便都出现了“小镰仓”。

▲苏州小镰仓来源：网络

综上，我们可以将“文化输出”，简单地归纳为“文化资本化”，或“文化商品化”的过程。它的步骤是，首先经由某种文化工业（如影视作品）来对本国文化进行拆分、要素化和符号化，并进而通过文化产品的流通，实现文化符号的异地再生产。

因此，判断一个地方“文化输出”的程度，本质上并不与其文化底蕴是否深厚相关，更重要的是取决于其文化被拆解、包装、流通最终直接转变为经济资本的程度，即为文化资本化的程度。

来源：网络

3 文化资本化的过程

The process of cultural capitalization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显而易见，当文化输出指向文化资本化，最直接的困难是如何才能完成这种转化？这里仍然以日本镰仓作为例子进行论述，但在这篇文章中，我们并不讨论镰仓当地的政策规划或者旅游策略，而更多关注文化工业是如何对当地产生影响的。

▲日本镰仓来源：网络

在开始讨论之前，我们不妨先回忆一些和镰仓相关的印象，我们可能会想到，海边、车站、电车、蔚蓝的天空或者小清新的滤镜等等——尽管大多数人都没真正履足镰仓，却产生这样鲜明甚至统一的地方印象，其多半得益于文化要素化的成功，即将原始资源加工成可用于生产活动的过程。

▲北镰仓车站来源：网络

这种转化对于地方印象的塑造有多重要？假如我们想到罗马，我们可能都没完整地看完《罗马假日》，但我们轻而易举就能想到女主角在广场的阶梯下吃甜筒那一幕，又或者想到两人骑着车穿越街道，进而联想到罗马的闲适、浪漫的气质。

在这部影片中，空间背景一开始是为浪漫的爱情故事所服务，但在最后，故事却能反向地成为背景为地方所服务，从而为其塑造出有关爱与浪漫的地方意向。

▲《罗马假日》剧照来源：网络

而镰仓与文化产品的关系甚至更为典型，或者更直白地说，人们对于镰仓的诸多幻想，往往是基于电影、动漫或者小说的基础进行发散的。这里我们可以借是枝裕和导演的《海街日记》作简单的探讨，文化产品是如何分解地方最后甚至反向影响地方。

▲《海街日记》海报来源：网络

在这部电影中，所有的故事发展都围绕着镰仓，所以电影除了叙事外也花了巨大的篇幅对镰仓的风貌进行展现，比如电影中会反复出现有关海的镜头。

小妹铃和风太在海边聊天，风太邀请铃去一个地方，紧接着就是最美的樱花隧道镜头；

▲《海街日记》剧照来源：网络

大姐约和也到海边，拒绝了和也的出国邀请，象征大姐对家庭和自己的一次和解；

▲《海街日记》剧照来源：网络

影片最后四姐妹参加二宫阿姨的葬礼后，散步到海边，最终达成和已逝父亲的和解。

▲《海街日记》剧照来源：网络

同理，镰仓其他常见的元素，如电车、公路、铁轨也有在电影中反复出现。但导演在对这些元素进行表达时，并没有刻意塑造过多的空镜，而将这些元素自然地插入到剧中人物的日常生活中，可能是散步、聊天或者简单地路过。这种手法将地方元素和电影基调拉近贴合，电影所传达的和解、治愈、温情等一切美好的含义被传递到这些符号上。

▲《海街日记》剧照来源：网络

而类似的例子并不少，《灌篮高手》和《镰仓物语》也是有名的以镰仓作为背景的影视作品。这些文化产物持续地强化着镰仓的符号和符号背后浪漫、清新、治愈的气质。真实的镰仓早已被分解，取而代之的是众多鲜明的要素符号，“海边公路”、“电车站台”，它们共同定义了镰仓，使它成为可以被流通、生产的一种风格，或者一个商品。

▲镰仓印象来源：网络

因此，镰仓不再是一个具体的地方，而是许多要素的集合体。只要是有海边、有公路、有站台、有电线杆和蔚蓝天空的地方，都可以被冠上“镰仓”的名字。而在那些被打卡的海边、公路、站台背后，或许潜藏着更深层次的带有个人感情的凝视。

▲江之电来源：网络

海边成为可以和过往和解的圣地；电车站台变成浪漫恋爱的约会场所......而这一切背后是观众在电影中感知到的浪漫、治愈等种种美好。这种美好，在要素化的过程中被附着上去，它具备一定的真实性，却又往往和真实忙碌的都市生活截然相反。这种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在日常生活中无法获得的，最终被换种转嫁为对“镰仓”的向往——正如大家对故事中浪漫又甜蜜的爱情的向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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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种带有“偏见”的凝视，注定是片面且具备强烈个人情感倾向的，它更多呈现的是观者的主观想像而不是切实的感受。那么相应的，那些常见的打卡、复刻场景的举动，也或许根本算不上是对“镰仓”的追求，仅仅是对幻想情绪的生产与满足。

来源：网络

但这种对美好的追求并不是持续性的，而是往往夹杂着许多浮躁与效率的成分。因此，作为这种幻想在空间中的投影，镰仓文化的异地再生产注定也是浅显和单薄的。它极大地依附于有限范围内的视觉性停留，因为人们无法承担地起真实背后的代价。拍照或打卡，是唯一一种契合山寨商品的低端消费活动，就像华强北的光顾者一样。

这样的说法并无贬低之意，甚至它是符合经济理性的活动。但从宏观的视角来看，持续性地保持文化产业输入国的地位，最终只能使得地方本土文化活动停留在山寨生产与低端劳动之间，因而扼杀了本土文化资本化乃至出口输出的可能性。

▲台州小镰仓来源：网络

4 中国的文化输出问题在哪儿？

What is the problem of China's cultural output?

顺着上述思路来看，显然中国文化输出乏力的根源不在于缺乏传统文化，而是缺乏成熟的文化资本化的手段，缺的是成熟的把文化资源分解、要素化、传播流通并转化为经济价值这一系列过程高效完成的产业。

如今想要在脑海里搜寻出有关中国传统文化，一般人大概想出瓷器、汉服、兵马俑、京剧这些，这些原始资源，有多大程度上被成功地转变为资本要素呢？恐怕少之又少。当然，这和发展迟缓的文化产业脱不开关系。以电影工业为例，美国好莱坞电影从20世纪初开始发展，逐渐产生了有明确的从生产制作、市场营销到放映环节的销售的系统工程。尽管一般我们认为美国本土缺乏深远的文化历史，但成熟的工具使得它们可以侵入其他地方，从而挖掘他者未资本化的资源。典型的作品如商业电影《花木兰》或者《功夫熊猫》等，都来自好莱坞。它们套上了中国文化的外衣，却运行着好莱坞的电影工业内核。

▲《花木兰》海报来源：网络

以《功夫熊猫》为例，影片中有大量的经过抽象提取后的中国传统元素，其中故事发生的两个主要场景为“玉皇宫”和“平和谷”，分别对应宫殿建筑和山水建筑两种中国常见的景观，自然山水的原型参考自丽江山谷和广西桂林，经过视觉场景设计后，呈现出迷人美感；

▲《功夫熊猫》来源：网络

配合中国武术拳法的代表动物作为人物原型，两者是讲好一个深入人心的故事缺一不可的要素。电影最后备受好评并且被广泛传播，世界各地的相关衍生产品显示着其文化抽象、符号化、商业化的成功。

▲《功夫熊猫》来源：网络

也许这样的合作看似“和谐”，但在它的背后却隐藏着主权转让的危机——正如美国在中东的石油开采一样，它并不是义务劳动，而是奠定了石油和美元的捆绑关系，不仅获取了石油的控价权，更使得美元在全球范围内成为具有单极霸权的结算货币和储备货币，并以此操控其他地区石油产业的经济走向。

因此，我们可以理解，这种将“文化资源”开采与资本化的主权转交给他者，也许能够获取短期的“文化自信”，但在更长远的范围内则深刻地伤害了自身文化产业的主导性。很好理解的，假设所有的文化出口都转托好莱坞，那么好莱坞便会成为全球范围内具有单极霸权的“储备货币”，反过来塑造与操控着他国的文化形象与舆论。

▲ 来源：网络

当然，这都是此消彼长的双边反应。我国文化不能出圈，固然有当下中国文化工业难出精品的问题，更别提实现所谓的海外推广了。

许多背景设定在中国传统历史的影视题材，大多仍然以通俗的爱恨情仇为主，它们的核心是明星流量与IP塑造，而场景布局、氛围营造、剧情逻辑等相反是次要的，更别提是否留有空间来表征中国特色文化甚至是建筑文化了。

▲《黑神话悟空》截图来源：网络

当然，做不好并不意味着做不到。电子游戏《黑神话悟空》在发布首支预告片中，闪现了大量具有实际原型的场景和精细的人物设计，立马调动起了人们对于西游相关的认知。

其中有段细节设计颇为有趣：在观音禅院里对战灵虚子的片段中，灵虚子从屋顶上出现以及在打斗过程中跳上了建筑屋顶，原本只是作为背景的建筑被拉进了观众的视野，使得该建筑的种种细节给不少人留下深刻印象，也让一些观众意识到，当下广泛存在于日本古建筑上各色形式的“破风”，原本是起源于中国境内。从本文的角度来看，这算得上是少有的正面案例。

▲《黑神话悟空》截图来源：网络

5 文化输出，即是文化保护

Cultural output is cultural protection

当然，将传统文化、传统建筑进行资本化改造，必然会存在诸多弊端，这常常是保守主义者最为忧虑的一个方面：过度商业化，往往会使得传统要素在适应商业传播的过程中遭到简化或者改编，原本的文化被淡化或者抹杀，成为粗制滥造的“伪文化”，反而会产生误会和引发质疑；另外一些文化遗产由于其开发措施不成熟、商业手段不健全，也有可能会对物质文化遗产造成难以逆转的伤害。

但显然，每一种民族文化都并非处在真空的、毫无竞争的世界中。它始终和周围的世界发生着密切的联系，放弃对自身的创新性发展，就有放弃对自身文化市场的主导权、文化开发的主导权，甚至是自身文化形象塑造的主导权。

从这个角度来说，文化输出，即是文化保护。不向外发出自己的声音，就要被外来的声音所淹没。尽管商业化会让文化变得肤浅和片面化，但一昧强调去资本化的“传承”，也终究只是一种慢性死亡。拥抱资本，似乎成为了当下传统文化不得不面对的一个选择，而其中有关程度的把握，则成为了形式与技术层面的问题而需要被实验与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