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登科：根植于土地的史诗意识

麦客，1982—2000，越众历史博物馆供图

文：颜长江

图：侯登科

老侯已经故去了。我常想起，我只跟他说过两次话，每次各一句，这个情景常在我的脑海中反复出现。第一次是1999年在大连医科大学召开的纪实摄影研讨会上。我是后学，正在王征的房间，拿着《纸人》八英寸照片小心翼翼地向王征兄请教。王征大讲哲学与逻辑，我正云里雾里。突然，侯登科推门进来，也看了看我的照片，就突然把照片往床上一放——“我们还拍个啥拍呀！”说完，他就奔出门去了。王征在后面作恼火状大骂：“这个老油条！”——大意如此。

老侯那是农民式的狡黠啊。那话是肯定，还是否定，不知道，我只当是鼓励吧。

另一次是陕西群体为《四方城》作宣传来广州。在国际大酒店，摄影协会举行的大型幻灯会上有一个环节，千余观众对香港邱良先生的作品很喜欢，但对陕西朋友们的照片没啥反应。老侯失落地走出门，对我闷闷地说：“早就听说广东的沙龙风气很厉害……”

不过，《四方城》真不算好，显得表面化，集体创作也难免委屈各人，尤其是对老侯而言，城市不如乡村好把握。

后来老侯就死了。2002年吧，春节，我与彭祥杰在凤翔会面。他晚来。我便去看了东湖。原来凤翔是苏东坡为官之处，东湖也是东坡所做。湖面上结了点薄冰。亭榭沧桑，柳枝凋零。我爱极了这黄土高原上的一小块江南。

后来彭祥杰和我走过东湖门口。那是一个热闹的场地。彭指着东湖对门的楼房说：老侯的家就在里面。

我实在没想到在这儿能遇到老侯。我瞎想，老侯年轻时面对东湖，没准也有一些风月情思，可老来只爱钻探东湖之外的黄土地。

陕西群体是中国纪实风潮的开创者。以前庄学本、沙飞那只是先知。陕西的朋友中，我认识老侯、胡武功、彭祥杰、路泞几个。他们的脸上都有一种焦灼感，像是久烙的锅盔，苦大仇深。

老侯可能是里面最纠结的一个。他的理论文章，就是较劲，不仅是跟时风较劲，在语句上也拗来拗去跟自己较劲。而他的经历，他这个人，比文章和照片更重要。他有一篇日记，用极快速的节奏、极强烈的情感，宣泄出因个人强烈的个性所导致的家庭苦难。那故事比《人生》要苦得多，情节也戏剧化得多，那是他的少年悲剧，一家人都在与黄土地上的命运较劲。这嬉笑怒骂的几千字惊心动魄如黄河奔流。刚说完，突然，他女儿在办公室窗外喊他回家吃饭，立马结束——一场杰出的写作！

因为这种命运，与土地不解的命运，他钻入土地够深，才有了《麦客》那样的作品。其实，他拍的一些好作品，我认为，更见于那些表现黄土地的散片。所有这些，构成他关于中国西北农民的史传，暗含史诗的雄心。

他的作品如命运，实质上用一句话可以概括：与土地一起煎熬。

陕西凤翔，1990，越众历史博物馆供图

比如几个煮饭的女人向镜头一望的那一张。这张底片的内涵要多“厚”有多“厚”——忍耐，顺从，煎熬，坚持，空虚，无聊，和可能的欢乐，喧闹之后的岑寂，全熬作一锅，这是中国妇女的标准像。

老侯的照片有中国地气、土气，有中国式做派，如同一个老旦老生那么老到，老到含义极丰极重，而又干净，还不带年轻人才有的“形式感”。不像一些中国纪实摄影总有西方大师的影子。我看不出他的背景，这就是中国摄影语言了。想想京昆老腔就明白了。

甘肃渭河，1991，越众历史博物馆供图

另一张杰作，一个女人怀抱着孩子行走在高原上。老侯的语感，和照片中农妇的身体语言是一致的，和这黄土地是一致的，绝不是将外来的或超越这个阶层的形式加于农妇的身上。你从照片中真找不出舶来的痕迹。

老侯太苦，与人生斗，与摄影斗，所以他不绕过去，也真的绕不过去。他不会来到东湖，在杨柳树上系马。这样的人死得早，仿佛要为他的家园和艺术献祭。死了之后出大名了。我和他的朋友们都认识，在大家的议论中，他越来越有影响，形象也越来越丰满。只是我不敢妄评，生怕因他的死亡生出对作品的同情。

2021年的一天，我在广州和段煜婷、大门、许培武为迎接李朝晖吃饭到很晚。段煜婷刚策展宁夏的一个西北主题展，说起她刚刚又看过老侯的全部作品，深感他是大师。她说，中国就庄学本和他是。

于是开始争论。我的犹豫，是中国摄影换代很快。在老侯作品成型之时，年轻摄影家们正生发出各种个性语言。我更迷恋这些语言，这是走出纪实圈子的新语言，它是人性的，摄影家毫无成法，也毫无顾忌。于是，老侯因之并无新意。我想，这正因为他的较劲，不放弃135，哪怕他那么穷尽理论，试图前进。当然，如果出来了，也就不是他了，也可能失去自我了。他并没有从命运中解放，包括摄影。他的姿态就是“杠上”。

他完成了他那一代的使命——那一种摄影类型的使命。

争议不久，我又问李媚大姐对此怎么看。李媚是老侯最好的朋友与摄影遗产保护人之一。她说，老侯是大师。她的观点我总结为两点：一是老侯最深刻地描绘了人对土地的感情；二是老侯在混乱的场景中有最好的灵敏度，这种瞬间反应绝对是天分。

不说了。老侯的全集很厚，有几大本。大家有心去看。

一晃，他逝世都快二十年了。（本文选自书籍《惊鸿照影：中国当代摄影撷英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