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巴黎 – 大作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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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见 X 城市错位

这是一次在杭州——一座充满东方风韵的城市中的一次逃逸。我从萧山出发，经过下沙，来到临平。一路上经过连片的工业厂房、大量平整过待开发的土地、建筑风格光怪陆离的城郊村，经过路边悬挂的迎接杭州亚运会和扫黑除恶的标语，经历无数的塔吊、货车的城乡结合地带，来到一片城市中的异域，一个仿制的巴黎。

左侧是山寨版艾菲尔铁塔，右侧是艾菲尔铁塔

©Franois Prost 《巴黎综合征》

我站在一处法式园林中的小丘上，视野开阔。放眼望去，面前的圆形喷泉池中，仿制的青铜人物雕塑仪态万千。池塘前的广场中，植被被修剪为左右对称的几何图形，形成向前延展的视觉轴线。在园林的入口处，环形柱廊分列两侧，前面是宽阔的景观大道，作为中心轴线的大道气势恢宏，尽端直指埃菲尔铁塔。轴线两侧，是齐整划一的米灰色：六层高的古典式的法式住宅；蒙萨式折坡屋顶呈深灰色；底层做商铺，六层有阳台。建筑群整体雄伟壮观，细部尽显华丽。雕花栏杆、波纹窗格富丽堂皇。在绚烂的阳光照耀下，城市闪烁着古典时代的光辉，让人叹为观止。

杭州天都城️ © 摄影：李昊

你可能会觉得眼前就是19世纪的巴黎——本雅明笔下“都市漫游者”所在的那个流光溢彩的世界之都。事实上，我却是在一个炎热的午后，驻足于杭州的一处近郊居住区。连日的高温让人几近眩晕，眼前忽然出现一片异域的城市，好似海市蜃楼，给人奇异又恍惚的感受。此刻，只有底商的棋牌室、足道、衢州鸭脖等店面，才能将我的空间认知拉回现实。

天都城，这个始建于本世纪第一个十年的地产项目，占地千余亩，投资超百亿，可容纳十万人居住。根据开发商的介绍，这里打造的是一个“巴黎式花园”。天都城以全面克隆巴黎为特色，核心区有仿制的巴黎香榭丽舍大街、战神广场和埃菲尔铁塔。配套建设的1000亩仿制的凡尔赛宫的天都公园，其中有香波尔城堡等一系列仿欧式名胜建筑。

如果不是有中文招牌，你能分清楚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么？

©Franois Prost 《巴黎综合征》

置身于这片硕大无度的居民区中，我联想到北京的回龙观、天通苑，贵阳的花果园，以及巴黎郊外的社会住宅。与那些现代主义住宅相比，天都城其实是一个以19世纪巴黎为主体的“万国建筑博物馆”。天河苑是天都城的核心区，对称的巴洛克建筑群体沿着轴线对称展开。十九世纪的布杂艺术美学（ Beaux-Arts），经由工业流水线的复制，在异域生根发芽。这种建筑审美没有与本土融合和妥协，而是以一种生硬、高冷又不可置疑的姿态，与已有的城市肌理冷漠地对视。点缀着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雕塑、小品。在周边，还有各类英式、意式和德式的住宅。在仿制的“埃菲尔铁塔”的后面，大量高密度商品房矗立，豪斯曼的巴黎与柯布西耶的巴黎在此相遇。

图1：北京拉菲特城堡酒店

图2：位于上海市松江区的泰晤士小镇

天都城曾因一部MV而在国外名声大噪。歌手Jamie XX的MV《Gosh》于此拍摄。MV的主角是一名患有白化病的黑人。MV中阴晦的画面，充斥着怪诞的暗黑感。伴随着紧凑的鼓点和诡异电音，你能看到规模庞大的复制、密集的恐惧，类似朝鲜的“阿里郎”的集体主义风格，华丽与颓废并存的废土美学。敏感的神经能感到一丝对于种族与文化刻板印象的隐喻。按照导演的说法，这个MV是“一次穿越世界的成人之旅”。而染黄发的灵感也来自于自己曾经的一个梦境：在梦中，中国人都是金发。

这部MV走红之后，一位叫弗朗索瓦.普罗斯特的摄影师受到启发，拍摄了《巴黎综合征》组照，把真实的巴黎与这座山寨的巴黎做了对比。对此他倒是很真诚地表示遗憾：“这些图片也可以说明中国和亚洲是如何看待欧洲的，他们对欧洲的什么感到羡慕......但亚洲的文化遗产也同样十分丰富多彩啊，他们不该有这样的情结，这似乎有些太过了。”

Jamie XX的MV《Gosh》

法国媒体《城市建筑》针对中国城市建设中的“山寨”现象这样评论：“中国人数十年如一日地山寨西方已经众人皆知，而且这一模式成为中国经济迅速崛起的根源以及中国在世界经济上的‘卓越’贡献。”在新世纪，大量的山寨城区在各个城市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经济后发的地区，通过批量复制的形式，急迫地在文化景观上与发达的参照者看齐。广东高仿了奥地利哈尔施塔特镇，上海出现了以泰晤士小镇为代表的一批欧洲小镇。各地的奢侈品购物街无不以欧式街区为建筑形态，也往往成为婚纱与街拍的圣地。

1987年，在杭州的武林广场，数千双仿冒、劣质破鞋被当众烧毁，象征着曾经以廉价仿制闻名的浙商痛苦转型的开始。从那时开始，浙商卧薪尝胆，开始探索自主创新的道路。而在如今，作为“新一线”领头羊的城市，则在国际化过程中，依然深陷于后发地区的一种文化焦虑，急迫的需要文化符号来证明财富上的成功。仿制依旧是城市建设的兴奋剂。“法式奢华”受到新富阶层的热捧，“凡尔赛”成为心灵世界的尽头。

曾经的秀水市场与现在的秀水街，完成从山寨到特色旅游名片的转变。

按照居伊·德波在《景观社会》中的说法，在大众媒体高度发达的消费社会，个人生活被全方位的景观化。“山寨式”居住区意味着生活即为可复制、可交易的商品。在这里，人们的日常生活即存在于网红打卡中，在看与被看的交互之中，在东亚式的攀比之中，经由资本驱动，通过对舶来品的“拿来主义”进行批量复制。我们想象中的都市生活，更符合本雅明和阿甘本做出的时代诊断——体验的贫乏乃至丧失。

巴黎是全世界布尔乔亚的精神故乡，特别是19世纪的巴黎，通过豪斯曼大刀阔斧的改造，焕然一新，凭借其发达繁荣的工商业和都市文明，巴黎成为西方世界现代性的首都。

居伊·德波《景观社会》封面

如今的天都城，早已告别了“鬼城”的诅咒。沿着巴洛克式的城市轴线漫步，眼前出现的是充满烟火气的中国式生活场景。围墙中的天都公园，成为了门票40元的旅游景点。不要围墙的开放式街区，在防疫期间依然被隔离成若干封闭小区，在装饰华丽的阳台上，各色晾衣杆晾衣绳被挑出。和巴黎典型的外摆咖啡不同，这里因为多雨，临街商业都在室内展开，且业态多为日常生活服务和青少年补习班。因为没有集中天然气供应，居民们需要扛着罐装天然气上楼。

电影《玩乐时间》中，人们进入了一个由平板玻璃和钢铁、无尽的走廊、工作站、电梯、空调组成的世界。被现代建筑所包围，但无处不在的玻璃门反映出了埃菲尔铁塔、蒙马特的圣心大教堂和深蓝色的天空。它借助对现代建筑的密斯式美学的展示，深刻地讽刺了国际主义风格与预言消费社会的到来。

外来建筑与本土文化相互交织，形成戏剧性的舞台背景。对于城市和空间使用的内核依然是传统的。与十九世纪巴黎那些轻浮的花花公子们形成对比的，是本地的二代们。他们驾驶着来自欧洲的超跑轰鸣而过，坐在副驾位置的网红模特，在欧美风的浓妆下不乏人工雕琢的痕迹。他们一边讨论着中美关系，一边在手机上抢购欧美的奢侈品。

除了繁荣的商业文明，这个仿制的巴黎城中呈现出公共意识和文化艺术的匮乏。

你并不能找到昔日巴黎的浪漫想象，那是罗曼.罗兰的政治精神，是大仲马和小仲马的文学著作，是马奈的画作，是波德莱尔的都市漫游，是本雅明的拱廊，是街头巷尾无不闪耀的人文光辉.....

法国巴黎的de la République广场被tvk改建。300米乘以120米的Place de la République是巴黎著名广场之一，位于市中心东北片区的三区、十区、十一区交界处。改建后的广场面积增大了一倍，成为巴黎最大的公共步行广场 © Thomas Kröger

在波德莱尔笔下，19世纪的巴黎是 “一个巨大的沼泽”。在那里艳丽与邪魅、天堂与地狱并存。从波德莱尔、本雅明到大卫·哈维，学者不乏对于黄金时代巴黎的赞扬，但更多的是批判。那是一个一半天堂一半地狱的恶之花园。对于老城物理与文化层面的深度破坏影响至深。现代性的负面作用初现，资本与权力形成空间的合谋。正如波德莱尔的所言：“老巴黎不复存在.....”“城市的模样，变得比人心还快”。

上图：十九世纪的巴黎图景

下图：1900年，巴黎世博会

那时的巴黎，或许是当前这座城市的镜像。通过对他者的观望，可以加深对自身的理解。我们学会了如何快速获取财富，但还没有学会如何拥有财富。城市空间在商品拜物教的引导下迭代得过于迅速。易耗的消费品，比如豪车或者奢侈品，在历史的进程中转瞬即逝。但是建筑与城市，则是能持续百年甚至更久，对公共环境和市民的感知影响深远。来自旧日巴黎的现代性的幽灵在这里游荡，通过蒙太奇般的拼贴、复制，最终呈现出一座历史的纪念碑，或者是废墟。

利马建筑师 Karina Puente为伊塔洛·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所配插图。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用古代使者的口吻对城市进行了现代性的描述。连绵的城市无限地扩张，城市规模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感受能力，已经成为一个无法控制的怪物了。这就是后工业社会中异化了的城市状态，而这种状况会一直恶性循环下去。

19世纪的巴黎是声色刺激的场所，也是一座“折叠”的城市，“奢华者的巴黎”与“贫穷者的巴黎”空间分野和阶级分野不断加深。大卫.哈维引用巴尔扎克的论述：“两座城市几乎互不相识，一座在正午起床，另一座则在八点休息。他们很少正眼瞧过对方……他们说着不同的语言，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感情，他们是两个民族。”

而在杭州，从西湖出发，向北二十公里，你也能看到另一个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