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年。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过年无疑是中国人心目中最重要的时刻,敬神祭祖,走亲访友,拜年贺岁,吃团圆饭。可有时过年又像一道关槛儿,周期性地横在人们心头,致使几家欢喜几家愁。但对中国人来说,只要一过年,天大的灾难都会过去的。
胡适之先生在他的《自述》里回忆,每年除夕家中总有一大群讨债的,每人一盏灯笼,坐在大厅上不肯去。因为家中光景不好,全靠二哥在上海经营调度。可大哥天天吸鸦片烟,赌博,钱到手就光,还四处欠下烟债赌债,除夕一大早就出去躲避了,家中大厅的两排椅子上满满的都是灯笼和债主。
但母亲走进走出,料理年夜饭,谢灶神,只当做不曾看见这一群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门”了,母亲才走后门出去,央一位邻舍本家到家里来,每一家债户开发一点钱。做好做歹的,这一群讨债的才一个一个提着灯笼走出去。
一会儿,大哥敲门回来了。但母亲从不骂他一句,因为是新年,她脸上从不露一点怒色。而这样的年,胡适过了六七次。
“过年”是中国人情感里最意味深长的时刻,此时再难的事我们都不再计较,也不再念想,因为一切都将随着爆竹声成为了过去。就是这样一个化解无数难关的节日,差点儿被废除。
宋人吴自牧在《梦梁录》中说:“正月朔日,谓之元旦,俗呼为新年。”元,指初始,代表新年伊始。旦,是指太阳在地平线上将升未升之际。
可如今,元旦和“新年”却是两个时间,不知道你小时候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困惑,反正我有。为何?这得追溯到近代辛亥革命后,中华民国引进并采用了公元阳历作为时间制度。于是,每年1月1日被确立为元旦,而传统的新年则改名成为了“春节”。
在当时,新元旦的出现,似乎并未影响到普通百姓的年节安排。1923年上海《申报》的一篇文章说道:“社会上逢着过阴历新年,顿现出热闹的气象。吃的玩的,比平时要添出许多。便连路上的行人,也得增不少。但是遇阳历新年,除掉有几面国旗迎风招展外,简直和平时一样。”
民众的反馈当然不符合官方的期望。当时的政治和知识精英,一心追求以西方文明为标准的现代性,在他们眼中,本土传统文化从根本上阻碍着社会进步和民智开启,是需要彻底清除的。
1928年,激进的国民政府决心“废除旧历,普用国历”,并且明令旧历节令不准放假,而传统新年要举行的活动都挪到元旦举行,严厉查禁一切春节过年活动,如拘役售卖旧历商贩、销毁祭祀用品等等。据时人回忆,一时间搞得人心惶惶,将一个欢天喜地的新年,弄出啼笑皆非之状。
这“啼笑皆非之状”让我想到了林语堂先生。在的《记旧历除夕》中,他写了许许多多自己和旧历新年之间的“啼笑皆非”。
林语堂说自己是个极端摩登的人。没有人可以说他守旧。他不懂遵守旧历,而且还喜欢倡行十三个月的年历,每月只有四个星期或二十八天。换句话说,林先生自认为自己的观点很科学化,很逻辑化。也恰恰是这点科学的骄傲,使他在过新年时大失所望。
“我并不要旧历新年,但旧历新年自己来了。那天是阳历二月四号。有一天我早餐吃的是腊八粥,这让我立刻记起时阴历十二月初八。一个星期后,我的佣人来领额外的薪水,那是他旧历除夕所应得到的。他下午息工出去的时候,还给我看他送给妻子的一包新衣料。二月一号、二号,我得送小费给邮差、运货车夫、书店信差等等。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快来了。”
“二月三号,我还对自己说,我不过旧历新年。那天早晨,我太太要我换衬衣,为什么?周妈今天洗你的衬衣。明天不洗,后天不洗,大后天也不洗。”这按传统的说法是过年洗什么东西都会洗掉运气,把水倒掉就会倒掉运气。因为要近乎人情,林语堂没有拒绝,但这是他屈服的开始。
“早餐后,我家人要到银行去,因为虽然政府命令废除旧历新年,银行在年底照样有一种微小的提款恐慌。语堂,我的太太说,我们要叫部汽车,你也可以顺便去理一理发。理发我可不在意,汽车倒是个很大的诱惑。我想沾光到城隍庙去一趟,看看我可以给孩子买些什么。我想这时总有灯笼可买,我要让我的最小的孩子看看走马灯是什么样的。”
“其实我不该到城隍庙去的。在这个时候一去,你知道,当然会有什么结果。在归途中带了一大堆东西,走马灯,兔子灯,几包中国的玩具,还有几枝梅花。回到家里,同乡送来了一盆家乡著名的水仙花,我记得儿时新年,水仙盛开,发着幽香。儿时情景不自禁地出现在我眼前。我一闻到水仙的芬芳,就联想到春联、年夜饭、鞭炮、红蜡烛、福建桔子、清晨拜年,还有我那件一年只能穿一次的黑缎袍。……”
从林语堂的故事里不难看出,传统的新年早已根深蒂固,就算当时的知识精英,也无法用理性抵抗得了的。
“鸡鸣而起,爆柏焚香,张灯结彩,迎神迓祖,虔诚祭祀。”过年凝结着天地人伦的社会秩序和中国人根本的精神认同,这是不可能被废止的。
到了1934年,南京国民政府终于不得不承认农历新年和民间习俗的正当性,停止强制废除阴历,于是,民众又可以名正言顺地过年了,并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如今农历春节早已被纳入国家公共假日体系,与公历元旦并行不悖。事实上,在大多数中国人的观念里,进入了腊月,年才开始一天天近了。此时,我们不自觉地将公历换算成农历,在心中默数着新年的倒计时。
传统新年是祖先给我们留下的一份礼物,汉唐以来盛世的礼乐,人世间的慷慨繁华,如今依旧奉行着。而一年里的繁琐和困难,在此时也不必要计较念想。就像胡兰成先生回忆起儿时的新年,每年正月初一,我皆不知要怎样才好,只觉爱惜不尽。
壬寅新年即将到来,提前问候大家:过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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