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锥·使命｜吴宪生：我的人物画观

佳县老农 40cm×37cm 炭精条素描 2011年

吴宪生

1954年7月生于安徽省宁国市

1978年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毕业后留校任教，1980年结业于方增先、顾生岳任导师的人物画研究生班。曾任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与书法艺术学院中国画系人物教研室主任、继续教育学院院长，现任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与书法艺术学院中国画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国家重大题材美术创作艺委会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西泠印社社员，浙江省人物画研究会副会长，浙江国际美术交流协会副主席。

▶名家访谈 | 吴宪生：现代人物画创作的破与立

塔吉克帅哥 60cm×40cm 纸本设色 2012年

藏族老人写生 78cm×56cm 纸本设色 2015年

名师画语录：我的人物画观

我的人物画观，概括起来就是一个方向，二个拉开，三个结合，四个坚持。

一个方向，是指中国现代人物画的发展方向。长期以来，人们一讨论中国人物画，总把传统人物画与现代人物画混为一谈，习惯用传统人物画的画论来套用现代人物画，不是陷入重复了千万遍的老生常谈，便是隔靴搔痒，触及不到现代人物画的要领。在我看来，20世纪初现代美术教育体系的建立，彻底改变了中国画人物画的创作面貌，虽然用的还是宣纸与水墨等材料工具，但画出来的作品已与传统中国画大相径庭了，如同西方印象派，用油彩与画布画出了与古典油画完全不同的油画。现代人物画与传统人物画的差异主要在于:一是被表现的客观主体有了很大的改变，传统人物画以文人雅士、仕女、道释及神话传说人物为主要对象;现代人物画则以普通百姓为主要对象;传统人物画没有的战争题材、工业题材、都市题材也成了现代人物画创作的主要内容。二是因为客观主体的改变导致了审美观念的改变，人文主义的兴起使画家更关注于普通人的命运及生存状态，作品境界的追求也从主观的宣泄转向客观的渲染，画家个人情感的表露则更多地呈现出对民族命运的担忧，意境的重心从“趣”转向“情”。三是就技巧表现而言，现代人物画客观表现的能力大大增强了，在坚持中国画的写意精神的前提下，写实能力的提高，增强了人物画表现的力度，也完成了中国人物画的造型从类型化到个性化的转变。综上所述，现代人物画的这些特征，与传统人物画的表现法则已大不相同，传统的画论已不能对此做出具有说服力的批评，应当架构起现代人物画的理论体系，引导人物画的发展方向。现代人物画与传统人物画已是两条道上跑的车，不是一回事了，如果一定要把具有传统特征的人物画叫中国画，那么我以为把现代人物画称为水墨画也未必是坏事，彰显出其差别，有利于理论上总结出相适应的批评体系。也许有人质疑我危言耸听，或批评我忽视传统割断历史。但这的确是客观事实:如果我们来做一个对比的展览，一部分是从魏晋的顾恺之至清末的任伯年的历代人物画，一部分是近一百年的现代人物画，差别是不言而喻的，而且这种差别不同于历代人物画的渐进风格转换，而是一个突变，蜕变成了完全不同的绘画。我之所以一再强调这种差别，基于老瓶装新酒的文艺批评现状，如果不承认这种差别，就很难对现代人物画作出准确的批评与判断。同时，也是为了阐明我的人物画创作取向，我不愿意成为一个传统的承袭者，而更乐于成为现代人物画的一个探路者，如鲁迅先生所说，明知有荆棘，也义无反顾地踏进去，这是我的方向。

拿镰刀的老农 100cm×80cm 纸本水墨 2013年

塔吉克小姑娘(局部)

两个拉开，是指一要与西方拉开距离，二要与传统拉开距离。前一个拉开是潘天寿先生的主张，其目的是保持我们民族艺术的特点，我十分赞成，但我想补充一点的是，拉开距离的前提是我们要熟悉西方绘画，要了解西方绘画。不了解你怎么拉开呢?好像一个武林高手，他总要知道对手的招式，才能见招拆招。我们有些老先生，从未见过西方绘画的原作，却大谈西方绘画的不是，好像天下唯有中国画最伟大，未免有些想当然了。我的主张是，拉开不是完全排斥，而是扬我之长，避我之短，进而取人之长，补我之短，不是封闭式的被动拉开，而是开放式的主动拉开。近代山水画大家黄宾虹先生对待西画的态度就非常高明，一方面他保持着中国画的鲜明特点，并将这些特点发挥到了极致，但这并不妨碍他从西方的绘画中去借鉴表现的技巧，他晚年的山水画浑厚华滋，色墨氤氲，我们从中不难发现印象派之点彩的踪影，既拉开了距离，又尽得点彩之妙。所以黄宾虹的绘画，在中西方都有很多知音不是没有道理的。就人物画而言，无论中西绘画，艺术创造的根本目的总是要表现人的真、善、美，“异曲”而“同工”，“殊路”而“同归”，借鉴西方人物画造型的经验，对促进现代水墨人物画创作的作用，已经被近一百多年的历史证明是行之有效的。所以我主张，对于西方，既要拉开，也要吸收。不能一讲拉开就采取完全排斥的态度。二是与传统人物画拉开距离，传统人物画在题材选择、人物造型、意境表达上自成系统，是已经过去的那些个时代的画家对客观世界的描绘，反映出那些时代的审美观念，而我们所生存的21世纪，客观社会已发生了很大的改变，绘画的形式也自然应该适应客观表现的需要，要有新的发展，新的创造，所以我说要与传统人物画拉开距离。同样的，拉开并非是完全抛弃传统、全面否定传统，对于传统中那些在表现当代人物画中依然有用的精华，要认真地研究、学习，并传承发扬下去，如李可染先生所主张的那样，以最大的力气钻进去，是为了发扬和继承，以最大的勇气跳出来，是为了与传统拉开距离。对待西方，既要拉开，也要有吸收;对待传统，既要拉开，也要继承。与西方拉开距离，是为了保持中国的民族特色;与传统拉开距离，是为了体现现代性，既是中国的，又是现代的，与我前面确定的大方向是一致的。

窑洞前的合影

三结合，一是传统与现代相结合，二是写意与写实相结合，三是笔墨与色彩相结合。现代水墨人物画是中西融合的产物，确切地说，是西方的造型方法与中国传统的笔墨形式相结合的结果。现代美术教育观点的确立，引进了西方的造型方法，提高了画家表现客观对象的能力，尤其是面对对象写生的能力，然而，现代人物画的创作，仅仅依靠写生是不够的，还必须具有应变的能力。我们常常可以看见美术学院学生写生画得很好，可一离开对象画创作便束手无策，主要是缺乏应变能力。而中国传统人物画则强调人物的默背能力，即将客观对象记在心里，作画时呼之即出，凭记忆画出人物的形象与动态来。这种凭记忆画出形象和动态的能力，正弥补了课堂写生训练的不足，又因为记忆是存选择性的，只能记住大的印象(或称之为意象)，所以中国传统人物中大的形体动态非常生动，局部细节的刻画往往不够深入，而现代写生深入研究结构的方法，又弥补了传统造型的不足，所以我主张传统与现代相结合。二是写意与写实相结合。世人论画，谓西洋画写实，中国画写意，这样简单地划分是不确切的。西方绘画也有写意的，如文艺复兴早期的丁托列托的人物大笔挥写，酣畅淋漓;印象派中莫奈画睡莲，德加画舞女，都有鲜明的写意特征。而中国唐宋时期的人物画、山水画、花鸟画则都有强烈的写实特征。如果说西方绘画以写实见长，中国画以写意为善，那么，我觉得现代人物画正是吸收二者的长处，既写实又写意，写实不为实所拘，不是照着对象摹，画出来如同照片，或是死扣细节，谨毛而尖貌。写意不为意所误，有人以为写意就是造型漫画化，作画如同写字，实在误解了写意的本意。写意是对作品之意境的追求，具体到人物画是对人物之神态的内在精神状态的刻画，绝不是“逸笔草草”的文人墨戏而能做到的。

藏族男子汉 180cm×97cm 纸本设色 2015年

依赖于反复推敲，概括提炼出来的形象塑造和准确而生动的细部描绘，如果说传统人物画在写意上做足了文章，那现代人物画则为写实提供了更广阔的空间，当然，我所说的写实，不是对西方写实绘画的简单模仿，而是具有中国特色的具有表现性(写意性)的写实。三是笔墨与色彩相结合。鼎盛时期的中国传统人物画，原来是色墨并重的，可是后来文人画兴起，水墨成了主角，墨色被奉为雅的，色彩则被贬为俗的，很长一段时期内，人物画的色彩表现作用被忽视了。现代人物画的兴起，在色彩的运用上有了改善，但基本上还是沿袭着传统人物画的色彩方法，以随类赋彩的装饰性效果为主。现代人物画面对的客观对象丰富多彩，有些以水墨表现为上，有些则用色彩表现为好，现代人物形象的塑造及服饰特征的表现对色彩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此，一方面承袭传统绘画的色彩表现技巧，一方面从其他画种去吸取色彩处理的方法，以丰富现代人物画的艺术表现手段，创造出更有时代特征的人物形象。

朝圣路上(局部)

最后谈四个坚持，一是坚持人物造型要严谨扎实。造型是人物画的立画之本，也最能彰显人物画特色，相对于山水花鸟画，人物画对造型的要求最高，也最重要，人物画中造型是第一位的，其次才是笔墨、色彩等。画人物的画家如果造型不过关，是很难有大的成就的，尤其是写实人物画，整体的造型，细部的深入刻画。人物动态的表现，多人物的组合处理，都需要严谨扎实的造型能力。这里我要特别强调的是，现代人物画的造型要求与传统人物是大不一样的，传统人物画的造型是类型化，或称程式化的，不太注重人物的个性表达，明清肖像画有较大改观，但也仅限于面部刻画。现代人物画的造型则主张个性化，除了面部形象要酷似对象，手及整个人形体的刻画也力求准确地传达出个性特征。我强调要严谨扎实，画出人的个性特征，是人物画的造型容易陷入两个误区:一是造型的概念化。有些画家画得很熟练，但笔下的人物像一个爹妈生出来的，人物的表现性自然减弱了很多，往往越是熟练，越容易犯概念化的毛病，所以画人物不能一味追求熟，要熟中有生，在造型时细心揣摩推敲。二是“似与不似”的误解，以为把人画似是很低级的艺术，有人认为把对象画像是很容易的事情，时至今日，你走进美院的教室，不仅学生画不像，我们的老师也没有几个能把对象画像的。作为写实人物画，把对象画像是最基本的要求，所以必须从最根本的造型抓起。坚持严格的造型训练，培养严谨扎实的造型能力，这是人物画创作的本中之本，切不可忽视。

二是坚持语言选择多样自由。十几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做《语言转化——中国画发展的必然趋势》谈到传统的艺术语言与今天的客观对象之间的矛盾，提出必须转化中国人物画的艺术语言，以适应表现现代生活的需要。如今艺术语言的转化已成了大家的共识，不少有识之士都做出了有益的尝试与探索，也取得了不少成功的经验，现在看来，探索的步子还可迈得大一点，面也可以再宽一点，不要仅仅局限在水墨画这个小圈子里，为了客观表现的需要，有时不妨矫枉过正一点，采取不择一切手段的办法去尝试。如果不尝试，怎么知道对你的表现有没有用呢?试了就有可能找出新的艺术语言，不试就不可能有收获。当今这么丰富多彩的世界，这么多千变万化的人物，为艺术语言的创造提供了无穷的客观资源，为艺术语言的创新提供了多种可能性，大胆去创新，一定会有新的发现。世界各国各种艺术创造，积累了极其丰富的艺术语言，为什么不可以拿来为我所用呢?

集市上的两个农妇 145cm×120cm 纸本设色 2018年

三是形式表达要新颖现代。我谈的新颖现代不是赶时髦，变新花样，今天这样，明天又那样。自19世纪下半叶现代艺术产生以来，强化绘画的本体特征，强化艺术造型的力度与强度，强化视觉形象的冲击力，画面构成的张力，在艺术形式上有了多种多样的表达方式，现代艺术的这些特征，是当今这个客观世界的多样性反映，是工业化时代的艺术特征，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我们的创作之源也来自这个时代，我们的艺术创作要反映出这个时代的特征。传统中国画产生于农耕时代，其审美取向和艺术形式也符合那个时代的审美需求。而作为现代人物画的创作，其审美取向也应适应现代人的审美需求，不能总是炒冷饭，要有新的创造，要在中国传统的艺术之链上续上当代的这一环。我们的先人经几千年的历史发展，创造出富有民族特色的文化传统，但我们不能老是吃先人的老本。四是风格表现要有个性特征。创造自己的艺术风格，这是大多数艺术家的梦想。但绘画发展到今天，各种风格流派不计其数，似乎前人已经把路走绝了，令今天的艺术家很难再有插足的地方。前人的经验与成就给后人提供借鉴与学习的方法，但也很容易挡住后人的出路，所以大多数艺术家都只能重复前人走过的路。但现代人物画家比较幸运的是，现代人物画发展到现在才有近百年的历史，相对中国传统人物画和西方绘画，它的历史还很短，发展得也还不完善，还有广阔发展空间，为画家的个人风格的创造提供了可能。有志气有能力的画家，要有突破前人的勇气，大胆创新。黄宾虹说: 事事依人作嫁，那便没有自己的见解了。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胆识，他才创造出了既有时代特征又有极强烈的个性风格，但黄宾虹的创造，不是闭门造车的，是行万里路，遍历名山大川“师造化”而“中得心源”的结果，话题似乎又是老生常谈，生活是艺术创作的唯一源泉，对于现代人物画家来说，就显得格外贴切了，我们表现的对象无时无刻不在生活当中，只是我们常常忽视他们，如果我们能时时怀有艺术的激情，去观察、去体验客观生活中的人，用你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去表现他们，就有可能形成你自己的风格，因为你的内心感受是独一无二的，是别人无法替代的，你对人物的理解与认识是基于你的审美观念所得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当然要见仁或见智，首先你自己要成为一个仁者或智者，否则见仁见智只是一句空话，所以，一个画家个人风格的形成，许多功夫还在画外。

以上所述，便是我的人物画观，一、二点是指我努力的方向，三、四点是具体实践的一些原则，回首几十年画画的经历，走了不少弯路，常常为人所惑，或为潮流所惑，因为自己心中底气不足，学而不精，暮齿无成，只留得一点心得体会，于他人有用无用且不去说，但对于我自己所花费的几十年光阴，也算是个交待。

2015年10月31日

于杭州钱江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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