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研班导师|心落何处——冯良鸿谈“禅与抽象艺术”

编者按

第二期“中央美术学院表现与抽象艺术高级研修班”招生工作现已正式启动，该项目由中央美术学院继续教育学院主办，非具象研究中心组织教学。本期的授课导师为：孟禄丁、谭平、冯良鸿。以下是非具象研究中心对冯良鸿导师的最新专访，在专访中冯老师回顾了“禅”对美国抽象绘画的深远影响，以及自己如何将对“禅”的理解转化到创作中去的思路和脉络。

冯良鸿蓝21 布面油画 200×190cm 2021

于海元=于：上世纪80年代您刚开始进行抽象艺术创作的时候，肯定也是学习西方。是否是去到美国之后，重新发现了“禅宗”的价值？

冯良鸿=冯：80年代受西方现代艺术的影响比较强，那种追赶与接轨是普遍的心态。虽信息上还挺封闭，但这种心态我觉得挺可贵，它激发了最初为艺术而艺术的追求。

冯良鸿风景·鸟布面油画 1983

这也是后来很多人去国外学习的一个基本出发点，不仅是我个人。90年代，是在学习、碰撞、领略，同时也在不断反思，寻找自己要走的路。我觉得把“禅”和西方现当代艺术结合起来，可能会产生很大的力量，有很大的空间去探索和挖掘。

冯良鸿夜布面油画 1992

冯良鸿瞭望布面油画 1992

于：感觉当时出国的很多当代艺术家，比如像黄永砯、徐冰等，都很有意识的运用了“禅”，来跟西方的观念艺术对抗，也是一种文化身份的彰显。似乎比在绘画中体现得更为明显。

冯：是的，可以说“禅”影响了近半个多世纪的欧美艺术，而且继续影响着，无论是波普、装置、表演到观念艺术。我想对抽象艺术也产生了新的思考空间。无论杜尚的现成品还是约翰·凯奇的“4‘33’‘”与禅宗的影响都有很深的关联；哲学中可能维持根斯坦是一个分水岭，他认为以往哲学家所探讨的是一个语言表述的问题。他试图摆脱语言和文字所带来的概念纠结，认为凡是不可说的，就该保持沉默，这种“静默”本身也指向了“禅”的不可言喻性。禅宗源于“释迦牟尼灵山说法”的故事，佛祖手拈一枝花不发一言，大弟子摩诃迦叶领悟其中妙意，破颜而笑，佛祖便道：“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其中“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给后人留下了深远的影响。

约翰·凯奇与铃木大拙在日本 1962

约翰·凯奇的作品受禅宗影响，启示并改变了人们对艺术与生活的看法，艺术不再是高于生活，艺术可以等于生活。避开用概念方式表达，用个人的直觉享受心心相印，可能是一种抽象艺术表达路径。它对我也产生影响，不是某一个结论或观点，而是潜移默化的影响着我的观察与判断，对周围事物与个人兴趣都也有变化。比如看汤布利的作品，体会到其中的“禅意”，他把绘画当做日常生活，读到一首喜爱的诗，他就把诗句写到画布上，成为绘画载体，他的绘画不阐释观念，但产生的一种强烈的个人“味道”，是纯粹又不可替代的视觉体验。

白南准头的禅 1962

于：“禅”对您的创作带来的具体影响是什么？

冯：简单来说，就是“画什么”和“怎么画”。抽象绘画中的图形从哪里来？它有自身的规律逻辑，这个需要每个画者自己去解决。这就引导我深层次地理解什么是“形”，它与“偶发”形成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在力量、瞬间、无意识的背后是否有一种必然性，它最终会形成什么样的结构。我尝试从无意识开始，当我不知道是一个什么形的时候，绘画本身会给我一个形。只要画面上出现了一个元素，那就是一条线索，可以不断深入下去，我画一张画的时间比较长，它与我每天的日常生活联系起来，我把材质的时间变化和我个人的内心活动看成一种对话共处的过程，最终画面上出现的所有细节都不是预设的，而是在不断取舍的过程中形成。

赛·汤伯里雅典学派布面油画、蜡笔 1961

再就是要“慢”，要“静”，看上去好像是一气呵成，但真正画要很慢。汤布利是画得很快，一张大画可能一天就完成，画的时间可能也就是几个小时，前前后后的时间加起来我猜也不快，也是慢，等待与观察多于动手。画是需要状态，有时需要等待，有时需要寻找。状态从哪里来的？这神秘性也很难说，汤布利有时会读诗，积蓄力量等待发力，但不是读诗的人都能画画。真正“明确”的绘画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汤布利厉害，他的画就像无调性音乐，消解掉了旋律、和弦，剩下的只是声音本身。

艾格尼丝·马丁无题布面丙烯 1977

艾格尼丝·马丁在作品前

于：我记得您提到过艾格尼丝·马丁，她与禅宗也有很深的关系。

冯：约翰·凯奇、丹托还有艾格尼丝·马丁都曾在哥伦比亚大学听过铃木大拙的讲座。抽象表现主义之后的极简艺术，那种“物性”，那种“不是什么东西的东西”，把所见和所想合二为一，看到的就是它，不会产生出别的判断。这非常像禅宗的“即此事，即此理，事理相融”。艾格尼丝·马丁有很严重的抑郁症，反复接受治疗，如果不画这样平静的画，可能她会疯掉。因此她的内心需要这个东西，这是一种真实，形式的完成不是虚构的，否则，我想不可能孤单地坚持一辈子。

冯良鸿文字与涂鸦97 布面油画 1997

于：您是从哪个作品系列开始，真正有了对禅的体会？

冯：是从“文字与涂鸦”系列开始。当时受到极少主义的影响，整幅画面是平均的，覆盖、泼洒、书写，然后不断反复进行。从现在来看，这一批作品可能有一定的图解性，因为这一系列绘画之初是有所构思和预设的。我曾经开车周游美国，在高速公路边的路牌上看到中文汉字，那种感觉非常强烈。我想到80年代曾在国内读过罗兰·巴特的《符号学》，我们生活在一个符号的世界里，表面就是本质。我就用文字来规范抽象表现主义的那种自由书写，用泼洒作为一种无意识的破坏。这个系列的第一件作品取名为：A soiled page，意思是“弄脏的一页”。

冯良鸿文字与涂鸦99-5 布面油画 1999

冯良鸿在纽约布鲁克林工作室 1997

这个系列一点点推进，到后来已经变成一种惯性，我听着音乐写毛笔字，写完在上面泼洒，然后再把字描一遍，然后再泼洒，反复几次之后，这个平面就变成了一块东西，一个表面。我画的就是这个表面，就像文字被包浆在了里面。文字也已经辨识不清，只是一种符号。现在再看，其中的图解性我会剔除掉，因为它还是我有意合成的。但当时必须要做，做了就踏实了，否则心里痒痒…… 老想把这个事情做了，看看到底会是怎么回事。

冯良鸿文字与涂鸦99 布面油画、丙烯 1999

于：“文字与涂鸦”系列也是您创作过程中的一根“拐棍”，为的是有一天可以扔下拐棍，看山还是山，可以更自由的去面对“无”。

冯：可能是，回国之后，我又重新开始。但无论怎样记忆或经验，它们已经变成我的一部分，融化在我的判断里，也就是说以往的工作不会白做。我当时回北京后，工作室安顿好就想开始动手画，画什么呢？从感受出发，从周边的景观开始，但不是当作风景，而是当作一幅抽象绘画来画。这一段时间的绘画觉得有意思，因为真实的直觉，把破坏性的笔触和安静的图像结构融合起来，逐渐形成了现在的绘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