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翻书视频
文:吴毅强
图:徐建东
选自《浮·生》,©徐建东
从小人物中,看到大世界。这是徐建东作品给我的总体感觉。
在画册的第一页,徐建东放置了一张小女孩的照片。让我想起美国摄影家尤金·史密斯那幅著名的作品——《通往天堂之路》。这是史密斯在经历战争风云、受伤静养期间,为儿子和女儿拍摄的一张背影。画面温馨,意味深远。既是父母之爱的典型体现,也似乎昭示了儿女必将离开父母,独自闯荡的人生图景。
徐建东的这张女儿背景照,无疑给了我类似的观看体验,都是偶然所得,也都有关于人生的暗喻。不同的是,史密斯那张照片是黑白照片,明暗对比强烈,抽象意义更为浓厚一些。而徐建东这张是彩色照,显得更加亲和。环境是一条即将开通的隧道,瘦小的女儿沿着中轴划线往远端行走。我们能感觉到,父亲似乎为女儿安排了一些事情,但终究还是要靠她自己独立行走,奔向未知的远方。
这张照片拍得朴实、沉稳和内敛,然而这些朴实的影像中,深藏着的是摄影师最浓烈深沉的情感。这是我对徐建东摄影的第一印象,后续通读他的所有作品,我发现,这是他摄影作品最宝贵的品质。读他的作品,总能在最卑微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看到那些炽热盛开的生命和光彩。
选自《浮·生》,©徐建东
选自《浮·生》,©徐建东
徐建东的摄影基本遵循纪实摄影中的人文主义传统,雅各布·里斯和刘易斯·海因成为了他的灯塔。他选择拍摄的对象是那种一眼就消失于人群中的普通人,甚至可能还是那些处于人生低谷或者逆境中的人。就像早期的纪实摄影,比如美国FSA(农业生产安全局)计划中那些摄影师对失业工人生活状态的调查一样,徐建东镜头捕捉的,也是他认为处于命运边缘挣扎的人。区别在于,FSA是一个政府主导下的项目,摄影师按照既定的要求完成拍摄任务。徐建东并非职业摄影师,也没有受雇于政府机构来拍摄。那么,他之所以选择拍摄这些人物,就非常值得玩味。
徐建东显然是一个极具底层人文关怀的摄影师。他选择这些人物,一方面在于对个体的怜悯,另一方面,我认为更重要的,在于他意识到他们的命运与整个社会机制之间的关联。这些对象大多处于命运的边缘、社会的底层,在街头角落、在胡同里弄、在工地现场、在污浊泥沼,甚至在阳光不太能照耀到的地方,似乎不符合所谓弘扬社会正能量的主旋律。恰恰是这些晦暗的角落构成了徐建东镜头里的主体。
纪实摄影中有一点非常难做到,就是摄影师应该尽量做到没有居高临下,不能在镜头中展现一种身份上的优越感和落差。徐建东说:“我总会轻易地捕捉到那些在命运边缘挣扎的同类,读懂他们眼中的千言万语。我拍下那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就是定格人生某个阶段的自己。”
从这段话能看出,徐建东把自己摆在一个跟对象几乎同等的地位。那些人物的每一个神态,每一个动作,甚至是眼神,他都似曾相识,自己也完全能够体会。这不是他故作姿态,而是他人生经历的现实写照。徐建东本就是一步步靠着自己的努力,从零到有,慢慢积累起自己的人生和社会财富的,他深知那些深处逆境中奋斗的人生活的不易。所以,他说他拍的每一个对象,虽然千差万别,但都能从对方看出某个阶段的自己,也正是因为这样,使得他能把自己所有的人生体验,投射于对象个体之上,实现一种主客体的融合统一。
选自《浮·生》,©徐建东
选自《浮·生》,©徐建东
20世纪中期,纪实摄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著名报道摄影师卡蒂埃·布列松认为摄影师就是一个超然物外的旁观者,就像一个猎人,慢慢逼近对象,尽量不打扰,进行偷拍跟踪。通过透明纯粹的构图和几何学拍摄。他认为这样才能让事物客观地完美呈现。
但事实上,在五六十年代以后,这种猎人靠近猎物式的拍摄已经遭遇了挑战。罗伯特·弗兰克拍摄的《美国人》完全颠覆了布列松“决定性瞬间”的拍摄风格。弗兰克拍摄的每一张照片都充满了摄影师自己的主观意向,摄影师的呼吸、身姿都能体现出来,构图不再那么讲究几何化,而是更加轻松随意,摄影师不再是提供一张跟自己无关的照片,而是把整个摄影过程带入其中,摄影师与对象的相遇过程,他们之间的交流都能看到。
徐建东的拍摄就带有较多的对话交流的特点。与其说他在摄取众生,不如说他拍摄的其实就是自己的人生。他说他学历不高,是一个行万里路的人。“从一个带着黄狗赶着鸭子的少年,到一个背着相机记录《狗市》的中年,我从未停下脚步。”言外之意,他与他的拍摄对象一样,也曾在生活的巨浪中拼搏,从未停歇,这种刻骨铭心的体验和视角赋予他对百姓苍生,对底层人物的最大体谅,他观察他们,跟他们打成一片,从而在镜头中水到渠成的留下他们的影像,不卑不亢,不居高临下,也不故作悲悯,平视化的视角反而让他的影像持久耐看。一个个普通人物,反而在他的镜头下,变得饱满而有张力,彰显着人性的魅力。
徐建东这种对拍摄对象的尊重和理解,在他的其他作品中也能体现出来。比如他拍摄的《狗市》,即便是对狗这样的动物来说,他也从不刻意体现人对于动物的优越感,镜头尽量放低,让狗成为可以言说的主体。这是徐建东作品打动人的地方。
看他拍摄的这一个个人物,有时不免感慨,他是如何做到跟他们如此顺畅的对话的?他为什么如此有亲活力?因为在照片中,我们看不到一丝的别扭和强装。比如拉着行李箱往前走的喇嘛、提着早餐经过一个拐角处的年轻姑娘、还有摇下半边窗户往外呆视的妇女。徐建东显然并没有跟对象打招呼,他们肯定也意识到了摄影师的存在,但这些人物似乎可以无视摄影师的存在,他们的表情和动作丝毫未受镜头影响。所以在他的镜头里,我们就看到了一个个虽然卑微但充沛饱满的灵魂,那是一种在角落在沟壑依然保持倔强生长的人性。
对于如何来拍摄表现边缘人物群体,其实是有很多路径的。西方有一些摄影师擅长通过以拍摄明星的手法来拍摄边缘人物。比如理查德·艾维顿(Richard Avedon)和马丁·斯科勒(Martin Schoeller),他们从时尚摄影的角度出发,把人物放在摄影棚和聚光灯下拍摄,让普通人物焕发明星般的光彩。与他们相比,徐建东的人物是跟环境水乳交融,不可分割的。所以,我觉得徐建东镜头下的人物更有张力,更接地气。或者更进一步说,他通过人物,表现的是他们的人生故事,他们所生活的这个时代。
选自《浮·生》,©徐建东
我们知道,改革开放后,中国最近四十年经历了高速发展的阶段,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也明显富裕起来。但不可否认的是,有不少人,因为各种原因,并没有搭上这趟经济快车。他们不得不沦落于山峦丘壑之中,为了生计日夜奔波。所以,在徐建东的镜头中,那些在各种场合出现的人物就因此而有了些许悲壮意味,他们在努力地活着,为了自己,也为了家人,他们为这个社会贡献了所有,但生活境况依然堪忧,这里面有无奈,有辛酸,有呐喊,也有对时代对社会的呼吁。
这些无数个个体的人物肖像,无形之中,构建了一个时代的缩影。徐建东或许不知道蒋兆和在1942年创作的《流民图》,但这些摄影无疑就是一幅当代的流民图。蒋兆和曾表示:“我因为这个时代的洪流,冲进了人们心房中的痛苦,让我感觉到人生的悲哀,又让我兴奋到这个时代的伟大,一切的一切,使我不能忽视这个时代的造就,更不能抛弃时代给大众的创伤。”我想,对底层人民深具悲悯情怀的徐建东对这段话一定感同身受。
选自《浮·生》,©徐建东
当然,徐建东也并非完全只是拍摄人物,在他的作品中,也有很多人物只占据很少画幅,甚至完全空镜头的画面。这些空镜头不但没有削弱整组作品对主题的表现,反而更能让观者跳出具体的人物限制,进入到一个更为广阔的观看空间,引发更多的社会思考。比如有一张雾霾之下,墙顶的大幅户外广告,上写“中国蓝,梦之蓝”,犹如一个巨大的隐喻,为整组作品奠定了一个基调。
总的来说,徐建东的作品色彩自然,感情真挚,不随流俗,也不刻意强调所谓的视觉冲击力,尽量地以平视化的镜头,捕捉百姓苍生。既有个体命运的深层特写,也有时代洪流的笔墨涂绘。他的作品激发了观众的情感反应,也向我们揭示了一个不那么光鲜的世界。
最难能可贵的是,徐建东能在拍摄中倾注自己所有的人生体验和情感意识,做到几乎与对象同呼吸、共命运。对他来说,摄影是疗伤的药,那一瞬间,他们彼此理解,心意相通。
我想说的是,摄影绝不是冒犯,它本就是一个用来交流和沟通的工具,它既抚慰万物,也滋润自己。徐建东就是这么做的,也希望他能一直如此。
徐建东简介:1972年5月出生于浙江宁海;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宁波市摄影家协会主席团委员,鄞州区摄影家协会副主席;曾出版《中国老茶馆》、《中国狗市》个人摄影画册,《中国狗市》获2019第八届大理国际影会金翅鸟最佳新锐摄影师提名奖;2012年、2014年分别获第七届,第八届宁波摄影“十佳”。
吴毅强简介:摄影与艺术批评家,浙江大学美学与批评理论研究所博士,大学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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