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纪实摄影之批判反思

当代纪实摄影之批判反思

Max Pinckers

文:Max Pinckers

译:柴柴


新闻摄影的修辞力量所激发的情感反应,远远超过它试图表达的事实。以视觉修辞作为最强大的货币,它培育了一种“情感经济”。照片作为记录或标记的证据功能是一个民间神话。相信就是看见,而不是相反。

作为一名纪实摄影师,批判性地研究当代纪实摄影的状况一直是我工作背后的动力。具体而言,就是该行业主要视觉修辞、模式化观念和惯例的发展和流行。为了超越仅仅重复新闻摄影处于危机中的老调,这里我将讨论一些发展,这些发展影响了我自己的艺术实践,并日益涉及了摄影的创造性和社会功能。

在我的《过度边缘》(Margins of Excess)一书中,我与纽约和洛杉矶的演员合作,拍摄了可以用作新闻摄影模板的照片,创造了一种“库存新闻摄影”。其结果是一种可循环利用的图解,可以在任何悲剧事件的任何背景下使用。这些图像借鉴了新闻媒体在灾难性事件(如校园枪击或爆炸后)后经常出现的构图模式。这些照片通常包括人们拥抱的特写镜头和旁观者哭泣的肖像,这些照片都以让人腻烦的方式出版宣传。像这样的图像通常是制作和出版的,因为它们对消费者的情感影响最大,相比实际事件的图片,消费者更容易认同它们。通过与演员一起重拍这些照片,他们成为了娴熟的哀悼者。艺术史学家 Hans Theys 将它们在观众中的作用和影响——代替我们哭泣——比作古希腊合唱团。

剧作家 Bertolt Brecht 在二战前夕写作时警告我们现实主义的程式化及其表现方式。他在1938年宣称:“现实主义必须不断对世界不断变化的条件作出正确反应,决不能不假思索地听从人们对如何理解或描绘世界的看法。”如今,Brecht 的警告,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意义。在这些“后真相”、“深度造假”和“假新闻”的时代,我们似乎已经失去了一致同意的“现实主义框架”的共识。

每个时代都有一种向大众报道现实的方法。在中世纪,它是绘画。在基于镜头纪录的最初几十年里,它是摆拍摄影和电影扮演。在20世纪,徕卡等轻型相机催生了一种新的真实性风气,这种风气直到今天仍被笨拙地维持着。这些图像制作媒体所揭示的反复出现的问题,不是现实本身是否存在,而是观众是否同意他们所看到的是对现实的真实再现。

2007年,电影制片人 Adam Curtis 在谢菲尔德纪录片节上向观众解释说:我们今天所谓的现实主义,从根本上诞生于一个政治时代,在这个时代,人们相信政治不仅可以理解世界,而且可以改变世界。纪录片诞生于这种政治理想之中。在当今世界,这种公认的现实主义已经恶化到了这样一种程度:对于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构,什么是半真半假,什么是观点,没有普遍的共识。

在这样一个充满不确定性和海量信息的时代,人们不再相信那些据说会向他们展示事实的指手画脚、说教的记录形式。当被超个人主义的意识形态包围时,今天人们似乎相信的唯一现实,是他们自己的内心感受。

尽管危难摄影的所谓“图像学”本身正在经历一场危机,但它仍然保持着权威地位,在当今的视觉经济中仍然是一种强势货币。作为对新的颠覆性网络视觉文化的一种回应,传统媒体似乎应坚持简单、保守、易于消化的叙述形式。在不确定和混乱中,真正的潜在担忧在于以陈旧老套的视觉形式,维护传统“世界观”的权力结构。在新自由主义市场资本主义的主导意识形态中,新闻摄影在既定现状的基础上,努力追求高效、完美和规范的形式。摄影记者生产的图像是注意力经济中的视觉货币,注意力经济依赖于吸引消费者注意力的充满情感的、独特的、有力的和引人注目的照片。这些图像生活在一个依赖广告生存的环境中,眼球和鼠标点击等同于美元符号和价格图表。

新闻摄影和广告从来就不是泾渭分明。在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一些杂志越来越多地强制要求在工作中使用彩色摄影。这是因为杂志广告是彩色的,迫使编辑效仿。广告,进而是彩色新闻报道,影响了一些开创性的彩色摄影师,以至于他们开始用红色T恤、帽子和围巾来装饰他们的拍摄对象。这是因为红色是柯达彩色胶卷上最流行的颜色,柯达彩色胶卷是20世纪30年代中期到90年代末使用最广泛的彩色胶卷。

与新闻摄影不同,当我们面对广告时,我们通常知道自己被卖了东西。广告的编码已经不是秘密,它的颠覆性诱惑仍然有效,不管模特们直视着我们,灿烂的笑容,潜在的阳具符号,十点十分的手表,等等。当涉及新闻摄影时,消费者参与的作用非常相似,但其价值在于引发超越欲望的情感反应。

就像今天的许多商品被剥夺了它们的实质——不含咖啡因的咖啡、不含酒精的啤酒、不含脂肪的黄油——只剩一个模拟品一样,纪实摄影,尤其是它的近亲新闻摄影,似乎已经被容易识别的“模板”所支配。它们一次又一次地在同一个模子里塑造世界。(对此我们)不是予以回避,而是颂扬和奖励。你认识它们,也许是无意识的,或者是某种根深蒂固的亲和力。圣母哀子像,废墟中的玩具或鞋子,烟雾中的尸体,哭泣的妇女,神志不清的士兵,在明亮的灯光下的黑色剪影,展示感兴趣物体的手,孩子们在水中跳跃,远处城市上空升起的炸弹的烟雾,悲伤的人们的特写镜头,透过车窗的镜头或其他“画面中的画面”。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在这里,墨守成规美学的重要性先于它们所描绘的主题的主张。这种情况的真正危险在于摄影惯例变成了自我参照而不是自我反省。在任何情况中,仅仅因为视觉修辞的有效性,其被任意应用于任何主题。

被动地顺从这种审美惯例和主题的程式化选择的危险,是 Trophy Camera v0.9 的灵感来源,这是一个与媒体艺术家 Dries Depoorter 合作的项目。这款相机没有取景器,也没有屏幕,只能按编程识别、拍摄和保存获奖照片。它包含一台基于人工智能算法运行的计算机,该算法根据的是1955年至2017年的获奖图像。利用计算机视觉软件,人工智能相机可以立即判断所拍摄的照片,并将其与由数百个指定标签组成的数据集进行比较。最常出现(也就是评分最高)的标签是“人”、“战争”和“军队”。当拍摄一张照片时,相机会给新生成的图像赋予一个相关值,并根据获奖几率给它打分。如果分数超过90%,相机会自动将照片上传到专门的网站,但如果分数低于90%,就会立即删除。

纪录片制作人 Errol Morris 声称:“人们常说,眼见为实。但我们的信念并不是建立在我们所见的基础上;相反,我们的所见往往是由我们的信念决定。”研究表明,在许多情况下,交流不是传递信息,而是例行公事。新闻媒体的消费者搜索信息,这些信息可以重新确认他们的世界观,重建一个他们可以认同的世界,并告诉他们,他们已经是谁。这就是新闻摄影真正繁荣的地方。不是揭示给定问题的复杂性,而是根据成功公式规定的强大视觉暗示,激发情感反应。

例如,耶稣基督的幽魂在新闻画面中并不少见。他的形象在整个摄影史上复活为一个悲伤、同情和悔恨的形象。古希腊的悲情公式——英雄的受害者——形成了贯穿整个西方艺术史的中心主题。十字架和圣母玛利亚与孩子是最常见的图像符号,表达了受害者身份和图像修辞力量之间的密切关系。艺术评论家 Ingrid Sischy 指出,新闻摄影中的修辞本质上符合“将人类的苦难与上帝的意志结合在一起的悠久而实用的传统”,而没有对这种苦难的原因,提出任何指控。复制这些业已成功是 Trophy Camera 照片最有效的方法之一,这也重申了以西方、犹太和基督教为主导的摄影新闻的“世界观”。

对死者感到悲痛是世界新闻摄影奖中最常出现的主题,1964年、1984年、1989年、1991年、1998年、2003年、2005年和2013年的一等奖得主都描绘了人们为死者哭哭啼啼的熟悉场景。作家兼摄影师 Wilco Versteeg 认为:(即使是)人们对这些编码的了解有所增加,但对它们的改变甚微,因此,至少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这些编码一直保持着令人震惊的一致性:没有展示死去的西方人;死去的阿拉伯男子占我们日常战争影像的很大一部分;非洲人经常以团体而从不以个体的形式出现;白人最常被描绘成冷静沉着的人,即使他们是恐怖的受害者。

回顾作为世界新闻摄影评委会成员的经历,艺术家搭档 Adam Broomberg 和 Oliver Chanarin 问:我们还需要再生产这些图像吗?我们需要看看它们吗?我们的头脑中已有足够多的图像档案,能够召唤出任何形式的快乐或恐怖。摄影图像还能继续发挥作用吗?

那么,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什么样的图像仍然是需要的,如何利用这些图像,帮助我们更细致、更有效地理解世界?

如二十世纪后现代主义对摄影的批评由来已久,同情、悲伤、内疚和孤立的感觉,最终会使我们作为观众在观看危难照片时,从共谋的负担中解脱出来。它们被认为是救赎,不是为了图像中的人,而是为了观看者。Martha Rosler 以将传统的新闻摄影斥为“社会关注的表象”而闻名。但当涉及到重复的视觉模板时,这个想法得到进一步扩展。它不再是引发一种真正的同理心反应,而是像这些修辞本身一样,仅仅是产生一种自动的、编码的反应。这只是一种“同理心的幻觉”,而不是一种真正的同情,即使只是针对自己。就像情景喜剧里预先录制的笑声一样,照片中嵌入的一组信号或视觉暗示,不就简单地引起人们的反应,而不需要付出任何努力吗?本来应该在智力和情感上与观众产生互动的本质或内容,却被忽略了。新闻摄影模版之所以能产生反应,是因为观众天生就会以某种方式做出反应——不是因为观众知道公式,而是公式知道观众。为什么?因为这要简单得多,没有挑战性,而且在情感上更经济。如果新闻摄影最终变得完全公式化了呢?一组空编码,引发空的、自动的反应。这是否不仅是对真正的政治斗争的完全漠视,而且还会在视觉冗余的沙漠中,创造一个由无动于衷的观众所占据的艺术真空?

重复同样的照片,我们注定要重复同样的问题。Jonathan Bachman 在2016年拍摄了一张“黑人的命也是命”抗议活动照片,呼应了 Marc Riboud 标志性的反战图像,摄影评论家 Brad Feuerhelm 写道:我们在盗取图解图像。这些图像超越了单一的体验,进入了大众的理解,但我们是在用一种僵尸处方来做这件事,它在重复中分发麻木的万能药。这种重复,即通过欢迎我们自己进入无效的世界,来重复过去。

重复、熟悉和“续集”的想法在这里危险地发挥作用。可悲的是,我们都太熟悉并乐于等待下一个类似事件发生,一个将像前一个事件一样容易被接受和消化的事件。像这样的“代表图像和代表续集”,Feuerhelm 公正地总结道:“正在摧毁我们解释和理解真实的第一手斗争的方式。它们正在击败我们,让我们屈服,更糟糕的是,我们欢呼它们是值得奖赏的。”四年后,另一代表续集的另一张代表图片在社交媒体上疯传,那是《水星新闻》摄影记者 Dai Sugano 拍摄的一名年轻黑人女性在2020年“黑人的命也是命”抗议活动中与防暴警察和平对峙的照片。

纪实摄影本身被困在传统中,被困在一种无法摆脱的观念中,因为它总是以一种受限制的、意识形态定义的现实主义形式来框架某些东西。通过我的作品,我试图破坏纪实的权威状态及其对知识和真相的要求。通过挑战我们的先入之见,质疑定义什么可以被感知、看到、听到、说、想、做的机制,我拥抱纪实的盲点,想象一个超越框架边界的世界。如果摄影要在社会中发挥真正有影响力的作用,并带来可付诸行动的改变,它难道不需要质疑它的自由吗?摄影有能力表达它的不自由吗?纪实摄影业不应该为了保持客观和正直,而执迷不悟地维持其道德、伦理和创造性规则,而应该着眼于它为了自我应验而不断重复历史。为了打破这一模式,它应该通过接受当今的复杂性、不确定性和混乱性,更加批判自身的局限性。




Max Pinckers 简介:出生于1988年,比利时布鲁塞尔艺术家,他的作品探索了围绕纪实影像生产和消费的批判性、技术性和意识形态结构。对他来说,纪实摄影涉及的不仅仅是外部现实的表现:它是一种推断过程,将现实和真理视为多元的、可延展的概念,以不同的方式表达出来。就像它声称所代表的外部世界一样,纪实影像本身就不稳定,依赖于语境和现实主义的习惯语言。Pinckers 的作品借鉴了当代和历史的辩论,将事实、虚构和想象融合在一起,反思真实被定义和呈现的方式。他将纪实视为一种混合实践,不仅涉及图像,还涉及表演、文本、发现的片段等,以调查感知的复杂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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