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为什么大家在艺术面前这么自卑

陈丹青:为什么大家在艺术面前这么自卑


陈丹青在《局部》拍摄现场(意大利佛罗伦萨圣三一教堂大殿)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局部》第四季,大家知道我们这个节目网站根本不要的,所以我们才会在这放。真的,我走穴这是第二次,刚在上海放过四场,接下来别的城市再去走穴。所以,你们不要以为这是什么很受欢迎的节目,就是一小群人会喜欢,扔到这个网络的海里面,根本不算什么的,你们坐在这是很珍贵的。
今天他们要我起个题目,能够跟理想家谈,我想不出题目,所以就想了一个“艺术的深浅”。因为一个多月前我在乌镇,应一个机构的邀请,让我讲美术通史,我怎么可能知道美术通史!他们起了一个很学术的题目,我说不要起这个题目,我就起了“艺术的深浅”,为什么?因为我假定《局部》是对所有非美术圈的人讲的,说牛逼一点就是给大众男女老少看的。我的观众里面包括很小的小孩,他们的妈妈告诉我,他们真的会在手机上从头看到尾,还问下一季什么时候能看到。所以我是为他们讲,那势必就要浅,讲得好听一点就是所谓“深入浅出”。而大家会认为这个人能在上头讲,一定很有学问,一定能讲出很深的道理来,这是一种情况。
还有一种情况,当我遇到各种观众的时候,几乎每一个不是艺术圈的人都会说,我是学理工的,或者我是做银行的,或者做医生的,我完全是门外汉、完全不懂。我一天到晚会遇到这样的说法,其实蛮沮丧的,为什么大家都会在艺术面前这么自卑?可能觉得艺术的学问很大,水是很深的,不是咱们所谓普通人能够理解的。我向来非常非常反对这个概念,这个概念是长期社会上的权力概念给大家的,什么东西都称作专业,什么人都称作专家,打扮成一个高不可测的门墙,让大家看的艺术、听的音乐、看的文学好像是一道墙。“我不懂、我不该进去”,这是我竭力要打破的一个状态,所以我才会做《局部》,而且用这样一种方式做。
这样一种方式里面包含了我自己的一个成长过程,我也是从一个完全无知的状态,慢慢变成一个所谓画家,甚至一个可以斗胆来讲《局部》的人,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如果讲得哲学一点,类似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又是山的过程,但这样一个哲学命题我从来没有完全弄明白过。国画里面也有一句话,叫作无法、有法、再到无法,也就是说你一开始接触艺术不知道怎么弄,接着你有点会弄了,你掌握一些技巧、一些门径就会弄了,但是最后应该再次回到无法的状态,也就是通常说的自由的状态,自如的、自主的状态。
回顾我自己小时候,儿童、少年、青年时候,大家知道从五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甚至八十年代初,那个时候中国的传播、艺术教育,要论资源、要论讯息,跟今天完全没有办法比。可是也就在那个年代出现一群包括我在内的、今天艺术界的所谓专家,无论是音乐的、文学的、绘画的、雕塑的,所谓理论的、史论的,种种这些,我们都是从一个完全无知和几乎没有讯息的情况下长大的,可是一点没有妨碍我们爱艺术、学艺术,居然变成一个艺术家。
我14岁的时候是1967年,1966-1967年中国出现一个风潮,全国各地要画毛主席像。那时候,我在社会上玩了一阵子就被送到中学去了,没有语文课本,没有算术课本,可是我得到一个机会画毛主席像,就跟这些工匠一样。你想想14岁的一个孩子,我就跟着中学的美术老师画了一百多张毛主席像,最大的比这个银幕还要大,最小的也有一两米左右,给农村里那种灶头、课堂、巷子里的墙画毛主席像,和各种革命宣传画。
那个时候我连字都不识多少,没有看过一本画册,没有看过一本美术史。那个时候所有的美术学院、所有的书店全部关闭,你不能想象这个时代。可是那是我最开心的记忆,就是因为我正14岁,居然可以弄到一堆颜料,跟着一个老师傅到处去画毛主席像,我最早开始学油画就这么弄起来的,你说有多浅?浅到不能再浅了,可是我慢慢就此走上一个所谓油画家的道路。
当时你说没有书,也有一点,比方文革前傅雷先生翻译了法国人丹纳的《艺术哲学》,我根本借不到这本书,只能在朋友家里坐在那翻一翻,看到里面伦勃朗的画、提香的画、拉斐尔的画,黑白照片,模糊得很,当时已经惊为天人,这个时候西方的艺术在我面前很有限地打开了。而中国画部分更晚才被我打开,我差不多在1979年,已经上了中央美院,跟我的老师到敦煌去考察,此前我的生涯(那时候我26岁),没有看过一个国画的展览。当时没有,除了革命国画,唐宋元明清画展,我一个都没有看过,你能想象吗?
今天一个26岁的比较关注艺术的人,他在北京可以看到无数展览,能够看到很多原作,我们那会儿根本看不到,画册也没有。但也一点没有妨碍我们如饥似渴地拿当时能够看到的一张纸、半张纸上面印着的一点画,狼吞虎咽地去看那个画面,然后存到心里去,让我们以后去做我们的创作。
我最重要的创作在那段时期就画出来了,是我23岁那年,我被有幸借到西藏去。那个时候我比在26岁去敦煌的时候还要更无知,我仍然画出来了,大家会说我很谦虚,我可能隐瞒了什么我求知的过程。没有,你要是真的回到那个年代,不是我一个人这样,一大群知青,一大群初中和高中毕业的人,在农村、在工厂、在部队,就是零零碎碎读一些书,非常有限的书,俄罗斯文学或者翻译小说,或者一本半本那样的画册,一点不妨碍一个少年人那种对艺术的向往,很多作品就在那个时候出现了,也是那一代人,我也在其中,慢慢变成日后的所谓的文学家、音乐家、画家。所以归根到底,我们都是从很浅的、很无知的状态出发,慢慢变成后来的那个角色。
这个时候所谓“深”的问题就来了,我们都知道自己无知,文革后改革开放第一代上大学的人都非常知道无知,所以都非常想要有知,就拼命看书。那个时候开始很多出版物恢复了,先恢复文革前被禁掉的文史哲那类书,然后国外新的资料也慢慢介绍进来,画册也慢慢介绍进来,让我们这代无知的人慢慢变得有知。但是等到我状态整个被颠覆,是要到我29岁,1982年我到了纽约去以后,我再次变成无知。我去了真的博物馆,我去了当时被认为西方艺术中心的城市,不但看到古希腊、古罗马的艺术,我还看到当时正在发生的艺术,我一下子被打翻了、被颠覆了,此前我在大陆积攒的那么一点点谈不上学问的学问,那么一点点手艺,就变得无所适从。所以那就到了所谓第二阶段,就是看山不是山,我完全迷失在纽约。
这个过程有多长?差不多要到我45岁以后,十多年以后,我看遍了我在那里能看到的美术馆和画廊,无论是古典艺术,还是当代艺术。当然也看书,不是英文书,而是当时我能看到的台湾版的一些翻译西方的美学也好,美术史也好,种种。当时大陆也迅速地起来,我也能看到大陆的很多新出现的史论的书。这些学习过程让我变得真的比我在农村的时候、青年时代要有知得多得多,我甚至斗胆开始写文章。
我最早的文章是1992年写的,给上海的一家音乐杂志——我居然不要脸开始写音乐,在座如果读过我的书,我有一本专门写音乐的。我居然开始写这个,我知道我对音乐无知,但是听了大量的音乐,我只要是个人,听了那么多音乐会有话要说的,我就一点一点写下来,这样变成将来,变成现在被认为是的一个“作家”,这真奇怪。一路这样下来,当时我认为我有知了,我摆脱了无知,这样慢慢的我就变成五十多岁或者六十多岁,我这当中继续在看、继续在学、继续在游荡,到欧洲去、到美国去、到中国各地去看东西。
我慢慢回到了第三个阶段,所谓看山又是山,就出现了我在《局部》里一再强调的,差不多从第一季第一集就强调的,我回到一个开始肯定无知、肯定在一个浅层的知识状况中,你仍然可以搞艺术,而且可能你可以搞出无法超越的艺术。我讲王希孟18岁画了《千里江山图》,我讲意大利那些打工仔,包括无名的工匠,画出了大家在《局部》里看到的那些画,这个时候我面对一些悖论:为什么古希腊、古罗马、先秦、北朝这些艺术家,要论知识、要论学问,我远远超过他们,可是他们做的事情,今天的人休想超越,这是什么道理?
我在《局部》的第一季斗胆讲出这个话,艺术——在我兜了一大圈以后——我认为最珍贵的状况是开始的状况,也就是无知的状况,是在你很年轻的时候,是在你对这个世界几乎还不太知道的情况下,凭着你敏锐的直觉、你的感觉、你的热情、你的生命力,你做出来的那个艺术,可能是你一辈子最好的艺术,可能是跨越很多年代以后都无法超越的艺术。
拿我自己来说,我现在有机会回看我四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作品,它们显得幼稚,但是我无法超越,我再也画不出当年画西藏组画时候那种状态,我更画不出我十五六岁、十四五岁时候画的那些画的状态。当然我不能说那时候画得有多么好,但是我知道那里有一种东西,在我变得有知以后就慢慢丧失了。所以我一直徘徊在这个悖论当中:艺术到底是要有知好,还是无知好?艺术到底要开很多眼界好,还是不怎么开眼界好?
这是我自己的故事,我的问题并没有解决,我的答案也没有找到,就在有知和无知、看得多和看得少,到底什么更重要、什么更能够让一个人做出有意思的作品,我到现在反而没有答案。
回到《局部》这个节目,我也遇到一个深和浅的问题,和观众当中所谓有知还是无知,还是一知半解的状态,我怎么办?比方在座,我无法确定大家有知状态是多少,无知状态是多少,可是我就开始讲了。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得把自己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对绘画的认识,尤其是对具体作者和作品的一些认识,大胆地放弃所有我在书上看到过的那些历史性的叙述、权威性的叙述,我全部放下,我不管它。我写《局部》文案的时候没有参考书的,我不是一个学者,我是凭我自己的记忆,我自己知道的,尤其是我感到的,来写东西。
这时候我需要大家告诉我,凡是看过《局部》的人,凡是愿意跑到我面前来听我聊艺术的人,你们为什么会愿意能够从头到尾看下去?你们看了以后,我看到弹幕上经常有一个留言说涨知识、我心里就好笑,而且我不喜欢这个话,我不是要你们来涨知识,因为我都没有多少知识。诸位,只要不是弄绘画的,我可能比你们多知道一点知识,那就像一个中药师傅给你开中药,他就比你多知道那些药的名字,并不比你高明多少,可是凭什么我能把你们哄骗进来从头看到尾,包括那个六七岁的小孩,愿意从开始一直看到结尾,是为什么?这一部分是需要你们告诉我的。
但我能把握的一点是,第一,人会被图像吸引;第二,人会被讲述吸引,如果这个讲述足够有趣,会吸引人;第三,只要图像和讲述同时吸引你,你懂不懂这幅画,你了不了解这幅画的历史、它的作者、它背后的种种文化背景,其实一点不重要,我反反复复说的就是大家不要给自己设限说我不懂,我的问题是你想不想懂,而更重要的是你想不想看。
你想看,放弃所有这些想法,你就面对这个影像去看。进一步的话,如果你愿意听这个家伙在那说,就可以了。我说的并不就是真理,在《局部》里面,我有大量的错误,大量的偏见,但是我能提供的就只是偏见,因为我读了那么多谈论美术的历史书、理论书,最后终于从一个自卑状态走出来,我说全都是偏见,最伟大的学者提供的仍然是偏见。
这个是有点深度的,你看的东西越多,你读的东西越多,你会发现没有绝对真理,一切理论家、史家,哪怕是很权威的,他提供你的也是某一个偏见,也许那是非常珍贵的偏见,然后你又在张三和李四那找到别的偏见。这一切的偏见加起来可能就不是偏见了,而是一种“见”,而这个“见”有多深多浅,这个根据每个人在阅读的时候、在面对艺术的时候,还有根据你的性格、根据你的年龄,甚至根据你的心情,临时去判断它,就可以了。
所以不要设一个限,当自己面对艺术的时候,说我有多懂、这里面学问有多大,不要去设这个限,要像孩子一样面对艺术,这是最佳的状态。我们上了年纪的艺术家,有了资历的艺术家,只要他是真正诚恳的话,我们看到年轻人、看到小孩是最羡慕的,为什么?因为我们面对一件作品时,多多少少失去了那种赤子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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