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者的碗钵 | 莫兰迪:日常之物给人的惊异

朝圣者的碗钵 | 莫兰迪:日常之物给人的惊异

莫兰迪的静物画,神秘更增,相应地,给人的惊异也愈深。因为他这里的“主题”不再是自然、风景、花朵,而是严限在那么几个近乎微不足道的日常之物上。


静物
乔治·莫兰迪
布面油画
25.7cm x 30.5cm
有时,颜色尤其简素,仿佛是冬日,是木头与雪的颜色。它们再一次地,让你马上想到“忍耐”这个词,想到老农,想到灰衣僧人——与雪中,与空房间里粉白墙壁之间的那种寂静同等。这种忍耐,意味着生活、操劳、意味着“挺住”:谦卑,忍耐,而为反叛、漠然,以及绝望;仿佛有人仍期盼因这忍耐而得富足,乃至相信,可以默默地沉浸在那重要的唯一的光中。

静物
乔治·莫兰迪
布面油画
34.8cm x 49.1cm
1941年


将五六个、有时甚或更多的物并置起来,摆成一长排,莫兰迪很早就这样地画了;而一年年过去,物的数目在减少,构图却愈来愈凝练、愈来愈令人信服,仿佛他早期那些画已是太拥挤或太聒噪了(够了)!仿佛它们依然有太多搅扰而分了你的心。相反,现在,倒似乎是在风沙里跋涉良久的旅人,终于抵达水井处,是《旧约》里所称的“看顾我的永生者之井”,似乎再无任何理由前行哪怕一步之远。

静物
乔治·莫兰迪
布面油画
36cm ×47.3cm
1943年


有人会提出异议:用简单的笔触,缓慢而娴熟地安排组织,不指涉任何具体的现实,如何能创造出同样的宁静之感、同样的“旅人的慰藉”?这并非不可能——比如,罗斯科[1]便是如此。然而,与我们日常生活相关联,哪怕是很模糊地关联着的物所赋予的这种感觉,可以帮我们远离空幻的精神飞翔。仿佛有人告诉我们,一个低到尘土里的祈祷者所讲的要比其他任何人都更真诚、更能得慰藉。
在他最后的那些作品中,这个茶壶孤零零的或近乎孤零零的,在画布的中间——明显地,莫兰迪与柏拉图还是有分别的,你在这里看到的与其说是一个本质的、理念的茶壶,毋宁说是以另一种形式显现的生命,它挺身而立,且还带着生命脆弱的颤抖。

静物
乔治·莫兰迪
布面油画
25.5cm x 35.5cm
1955年
在另外的时刻,这些物似乎是被一颗依旧在或者说已然在低低的地平线上的星子所照亮;它们被照亮——我本想说的是——被这来自无限遥远的光所擢升、所宽恕。
餐桌上的谢饭祷告。或是说得有些远了,但我的确是想到了以马忤斯的朝圣者——尽管这里没有饼,没有人子的手,没有圣容。[2]

读信的女子
约翰内斯·维米尔
布面油画
46.5cm x 39cm
约1662-1663年


而因为这道来自左边的光,我又想到了维米尔那些年轻女子站在窗边的画作,甚至想到乌尔比诺的《圣母在塞尼加利亚》[3](再者,那些蓝色、黄色也都是这三位艺术家的寻常用色)。可以说,几个世纪之前,只被用在年轻女子、天使或圣母衣物上的一道超自然之光,被莫兰迪转换到了一口碗、一只花瓶、一个树脂铃铛上,组成了一幅奇特的“圣谈图”[4]。(莫兰迪可能是第一个拒绝所有这些说法的人。然而,我不想将它们从我脑中擦除——我想到这个,并非全无因由。)

圣母在塞尼加利亚
皮耶罗·德拉·弗兰西斯卡
木板蛋彩
61cm x 53.5cm
约1470年
莫兰迪的艺术越是走向洗练与专注,他静物画中的物便越发地呈现出纪念碑式的造型与庄严,在灰烬、尘埃与尘沙的背景中。

不久前的一个晚上,我回忆起在摩洛哥的一次停留,在奥瓦扎扎特——玫瑰色的尘沙、黄色的尘沙,风一阵一阵,吹起沙子,在远处如同飘扬的旗帜,那些堡垒一样的建筑在充沛的光中若隐若现,并非蜃景,但几乎看不清它们从何处拔地而起——一个清晨,这么匆匆一瞥的风景,为何如此深切动人?我所在的地方,我之前未曾热心拜访,中间也没有任何的个人奇遇(因为,当然,如果在那些隐约的宫殿或城堡里——就像在电影里那样——有一个被俘的女人,或者就只是一个女人——等着我过去解救她!——那么我的激动自然是可以理解的,没有人会吃惊,如果吃惊的话,那是因为我就是那个英雄!然而,并非如此)。而我远远所瞥见的,甚至不是一个充满宗教神秘感的地方——无论神在场与否,就像埃及或希腊所向我呈现的那种。所以,究竟只是一场纯粹的蜃景?更可能的,只是一场“边界的幻象”:因为沙漠自此延展,在我们面前,无边无际(对我来说,这不像大海那么陌生),便有一种迷醉,而在这之上的是光、火辣辣的漫天尘埃、为先知赤足而造的沙子;而守护着入口的城堡——就像一座座今日尚在那些边关峡谷间扼守着的空落堡垒——实是由书籍所滋养,由沙子所铸就的。而那沙子,正是我们童年时代用来造梦的材料。尽管我们不会走得更远,那天不会,之后也不会,但在那里、在我们面前,一定有某种东西自我内心深处升腾而起,某种东西将我与几乎所有他人自他们的鸿蒙之初就绑缚在一起——足以使人动摇,恍如从流亡中归来。


静物
乔治·莫兰迪
布面油画
30.3cm x 45cm
在一个几近空无的天地里,成为纪念碑的,是那些尘沙的颜色、物象的蜃景。而所有这些交织在起,也许能够宽恕我在文本此处的这段插入——否则,猛然看上去,它们要比之前我所有的偏题还要更加反常。
在这幅画作——来自1950年代的静物画中,只有寥寥的几件物,被放置、聚拢在差不多中间的位置,不过也并非正中央;在画中,它们几乎彼此混融在一起;在画中,它们呈现出纪念碑式的造型,寒俭而又尊贵,仿佛史前立石;轮廓微微颤抖着,却又从不曾在漫漶中失却自我。

静物
乔治·莫兰迪
布面油画
35.6cm × 45.5cm
1954年
在数年前的马赛、最近的博洛尼亚,在我看到这些晚期作品的所有展厅里,均栖居着一种炫目的寂静。
或许有人在那里看到了最后的守夜中燃烧的烛火。这守夜,是日落与日出之间的中继,而无任何守丧的悲哀。
一片无限宁静的光,自别处反射而来。对这片光,对它的追逐、等待、心心念念,永无厌倦。“在古老的大厅里, / 在雪光下……”(In queste sale antiche, / al chiaror delle nevi…)[5]这段令人惊叹的诗句,莫兰迪定然是烂熟于心的。莫兰迪同样知晓,其实,他所说的不只是懊悔,懊悔那缥缈的、失落了的、无可挽回的天堂。


注释:
*本文选自《朝圣者的碗钵:莫兰迪画作诗思路》,[法]菲利普·雅各泰著,光哲译,柯梦琦校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
[1]Mark Rothko(1903-1970),俄裔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家。对大面积的色块以及有限的几种形式做各种微妙的调整,以此尝试表达某种普遍的情感一这是他晚期创作的主要着力点,也因此而获得巨大声誉。
[2]耶稣被钉上十字架,门徒四散,就有这么茫然的两人,在去往以马忤斯的路上,遇到一个平常的人结伴而行,晚间在餐桌上分饼,骤然发现日间所遇的这人现出耶稣的容貌。这日常而又庄严神圣的一刻,是包括伦勃朗在内的很多古典画家都曾画过的。
[3]意大利面家皮耶罗·德拉·弗兰西斯卡(Piero della Francesca)所作。
[4]“圣谈图”(sacre conversazioni),源出意大利绘画批评术语。指文艺复兴以来发展出的一种始面主题,描绘圣母、圣子与诸圣徒之间的相会、交谈,主要是意念的、精神的沟通与交流。
[5]出自莱奥帕蒂《回忆》(Le Ricordan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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