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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梦者说Vol.10|王灏:古宅修复,在限制中寻找纯度



《捕梦者说》由建筑人文媒体【一言一吾 i-TALK】出品,聚焦先锋建筑师的全新短音视频栏目。探访新锐建筑师最新作品,听他们畅谈设计灵感,叙述建筑理想,诉说捕捉梦想的心路历程。






捕梦者说

Volume 10

古宅修复,在限制中寻找纯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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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下山文郁堂院落一隅  ©摄影 雷坛坛




编者按:圈外人很容易误解王灏是专做木构和古建筑修复的建筑师,事实上,浸润于现代主义建筑理论的他,擅长将传统木构技艺转译成现代主义的表现手法,用古典的材料来做现代的房子。最初王灏选择木材,是因为木材唤起了他的亲情记忆,小时候住的外婆家的木构房子,总能带给他一种温暖安心的感觉。这也让王灏意识到,对于中国人而言,木材除了实用性,更有它特殊的“情感价值”

 

本期对话的焦点是王灏的新作,位于安徽呈坎古村的即下山文郁堂。十五年前,藏家郁建民偶得了两座建自明代万历年间的徽式宅院,抱着建造自己归隐之地的心情,请建筑师王灏以木构的专业思维来修复古宅。王灏倾注了六年的时间,将它改造成了一座既清雅隐逸,又温情宜居的民宿。


谈话过程中,王灏反复提及建筑的“纯度”问题,“现代主义”的思维方式渐渐跃出语言的海面,让我们观察到他思考的原点——翻新文郁堂,首先要找到的是它的空间属性,它内在形式的本源。这个本源,要到它所在的呈坎古村里去找。文郁堂并非横空出世,它的灵魂和精神,就藏在呈坎古村的时空缝隙之中




王灏
Wang Hao


佚人营造联合创始人、主持建筑师








2002年毕业于同济大学,2006年毕业于德国斯图加特大学,2011年与裘浙锋联合创立事务所“佚人营造”。2013年在上海设计中心举办“自由结构——中国新民居”个展;同年获德国BAUWELT处女作奖。2015年参展上海城市空间艺术季。2016年参展第15届威尼斯双年展。绍兴罗北桂园新村社区改造项目获得2022年英国AR Public Awards奖。他也是“建造学社”的创始人之一,建造学社是力图重造民居营造的民间工作营,倡导民居研究以及木构设计。


“传统木构改良”是佚人营造的设计工作重点之一,它来自工坊的设计思想——自由结构。建筑师从传统建筑中最核心的情感化结构和象征化结构出发,有机组合重力、材料、风、光、水五种元素,从“无机结构”走向一种“有机结构”,也将一种仪式感置入世俗生活中




01

呈坎古村,秩序宛如罗马


因为文郁堂项目,王灏在六年时间里反复来到呈坎,与古村老宅深入“对话”,试图从中悟出将现代主义融入传统木构的新方法。

初到呈坎时,王灏惊讶于这个不起眼的小村落,竟将二三十栋明代住宅保存得那么完好了解后得知,一方面得益于地理位置的闭塞,战争并未波及此地;另一方面,1980年代古董收藏家安思远发现了呈坎,喜爱明代建筑和家具的他,筹资并求助安徽省文物局在呈坎修缮文物,很好地保护了呈坎珍贵的明代古建



安徽呈坎古村  ©摄影 雷坛坛


其中尤以宝纶阁与长春社为佼佼者,这两座明代建筑瑰宝一南一北串联起呈坎古村的地理脉络,与其间纵横阡陌的巷弄一同支撑起古老村落的格局。这种秩序非常强大,以至于呈坎的宅院都在外部隐藏了某种线索,或是一座牌坊,或是围墙上的一块砖,都透露着建筑的尺度与等级,显示着建筑应有的立场。王灏发现,从人类学的角度来看,呈坎的格局完全等同于一座城市,它不光跟北京城同构,和罗马城也是同构的,并无本质区别,都是对人类社会的一种心灵的映射



安徽呈坎古村的徽派建筑  ©摄影 雷坛坛


即下山文郁堂建筑外墙 ©摄影 雷坛坛



02

复原村落,寻找纯度与平衡


呈坎的建筑体系如此完整、章法如此简单,以至于后世建筑师不可能以一种强势的姿态介入。望见前人的高度,王灏与团队竟有种无处着手,无可优化的悲观涌上心头,此为“突破之难”;另外,改造村落时建筑师的精英审美和百姓的使用需求难以统一,亦让他体会到个体素质无法拉平的“结社之难”



安徽呈坎古村  ©摄影 雷坛坛


他心目中完美的空间,应当有很高的纯度和平衡度。因此,在着手修复老建筑前,必须抱有现代人强大的内心,把老宅变成平等的对手,用现代性手法去解决老房子的问题。除了处理好单体建筑,建筑师的功力更体现在村落结构的更新方式上。王灏分享了改造的愿景:首先整个村落都需要有类似品相的建筑加入。其次是要更新村落的动线结构,进村、出村的方式,商业街位置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建立起一个社会结构,以宝纶阁、文郁堂和常春社为“点”,创造出一个村落的“面”。愿景中的核心是“人”,有人才有不同业态,交织出新的故事,生长出属于当代呈坎的全新生活方式



即下山文郁堂 ©摄影 雷坛坛


这其实还涉及到社会学层面的问题,王灏感叹:“人与人之间成长背景殊异,建筑师与小商贩彼此都难共情,如何能在这古宅村落中形成统一的价值观?”其实建筑师面对社会是非常天真的,很难处理一个村落里如此复杂的社会关系,这或许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助。对王灏而言,这也是他修复古宅的终极目标,值得付出时间,持续努力。



03

现代主义,为古宅修复定调


初见文郁堂,王灏觉得它“很像安藤忠雄的住吉的长屋”,两座小楼对望的格局十分动人。后来发现拆除了周边的一些加建的厢房后,这种“对话关系”就不存在了。只得放弃对楼相望的设计灵感。那么是否可以在保留两座小楼的同时,在周围设计一圈“腰带”?用新木构、清水混凝土来实现一些现代主义的尝试,同时满足厕所、厨房等空间需求,弥补老房子的功能缺失。后来发现一方面场地很局促,通过腰带去实现现代化也很难……





即下山文郁堂 ©摄影 雷坛坛


我们需要寻找一个平衡点,在传统建筑中寻找到现代性。我不能去套用一种模式,安藤的、密斯的、文郁堂的,或是王灏的,没人知道我是谁”,王灏说:“要找到古宅到底‘姓什么’,答案必须出自古宅本身。”在对古宅的反复研究中,他终于发现,“天井”是明代木构古建一个比较重要的特征,在文郁堂里,天井是长条形的,恰好符合明代天井和建筑主体的比例1:3的典型形制。如此,老宅的改造策略便呼之欲出了。建筑师决定让它“姓天井”,以“天井宅”的方式实践一种现代主义的修复逻辑



即下山文郁堂 ©摄影 雷坛坛

于是在文郁堂的各处空间,都有了长条天井的出现,为老宅建立了一种相似的体验,同时又有一定的陌生感。王灏原先多样化的想法,通过这么一个手段稳定下来了,形成了一种稳定的节拍。而这个稳定的节拍是设计手法的高度“原点”,也是决定房子风格的重要“限制”。中国人造房子的出发点很简单,无非是“不浪费土地”、“利用有限的材料”……这类朴素天地价值观下的“限制”造就了设计的“原点”,也使文郁堂终于拥有了它的“纯度”。

即下山文郁堂平面图  ©佚人营造


即下山文郁堂  ©摄影 雷坛坛

04

空间系统,植物背后的建造逻辑


除了空间改造,王灏团队还为文郁堂打造了定制家具和园林系统。从细枝末节着手,实践他心目中所追求的“高度的统一”。王灏深感地域特质对造园的重要性,山川的气质决定了园林本身的气质,园林与山川要融洽统一,不可错配。比如,苏州园林的草木植被不可直接拿到徽州,太甜了,并不适合徽州兼具南北气质的“柔中带刚”。



即下山文郁堂 ©摄影 雷坛坛


一个建筑师对当地山川要有准确的理解,然后再融入到现代的构图里面。材料取自当地,比如文郁堂中运用了不少石料,都是拆旧留存下的老物件。好材料并无古今之分,老皮相中,也可以有现代的灵魂



即下山文郁堂重塑了徽派园林的风貌  ©摄影 雷坛坛


对于植物而言,则要尽可能保持与房子同等的时间性。一株新培的樱花树,无法与荫浓四百年的桂树和罗汉松为邻,亦无法与伫立四百年的文郁堂相映。这种失衡,对建筑师而言,也是丧失了整体空间的“纯度”,园林与建筑的地位是等同的。所以王灏费心找来了一百年以上的梅树,尽力完成这种设计的统一感。



即下山文郁堂 ©摄影 雷坛坛


在工艺方面,面对呈坎极擅木构的老匠人,王灏特意挖足了他的潜力,要求他做了四米高的榫卯结构的门,工艺精致到连缝隙都看不到。王灏解释他为什么给老师傅出这样的“难题”:“这样好的匠人,我必须要通过设计来表现出他的非遗技艺的价值。”用来做榫卯门的材料,是从古宅中拆旧的树龄三百年以上的银杏木——人们口中常提到的“顶梁柱”。王灏说:“如此珍贵的材料,唯有用到了最适合的地方,方可准确地建立起一种独有的建造逻辑。“



05

木构复兴,从古典到现代


中国人对木头是有感情的,木构住宅给人带来天然的留恋,带来温暖亲和的感受。木构既满足雅士的精神追求,也满足俗者对于舒适性的期盼。而王灏选择木头这种材料,并非回溯历史,而是以现代主义建筑理念为基点,向未来而去。



 宁波慈城抱珠楼  ©摄影 赵赛


“很多人认为木头是古典主义材料,是一个很大的误解。”王灏告诉我们:“木头也是一个非常现代的材料。在欧洲,有一套精密的体系去植树造林,保持森林的增长率。包括日本也是如此。”2020年他在上海K11做过一个木构主题的展览,初衷是告诉人们:木构并不属于传统,它也可以玩得很现代。





 K11木构复兴展览   ©摄影 朱晓成


但实际上,在很多人的眼中,传统远远优于现代。王灏感叹,古人花了几千年来发展一个结构系统,你仅仅花一百年是远远不够的。而我们如何将这一百年的内容继续完善,如何把传统带到现代?就有很多值得做的事情。譬如阿尔多·罗西那一辈六七十年代的欧洲建筑师都在做这件事。在中国,从吕彦直先生开始的一群建筑师也是如此,肩负着传统文化的继承者和转译者的责任。



宁波慈城抱珠楼   ©摄影  赵赛


 K11木构复兴展览   ©摄影 苏圣亮


木构也需要传承和转译,榫卯结构,简单来说就是房子的“弹簧”,是一套有灵性的系统。王灏在前童润舍项目中运用的“偷梁换柱”的手法,就是开隼后,去更新这套弹簧系统内部的逻辑。木构复兴第一步的任务是“传统技艺的革新”,把结构转译到现代人的结构系统中来,对木材的结构力学进行重置。第二步则是“引入先进的工业化体系”,比如数码机床加工等。当然也需要融合我们自身来自历史的优势,非遗传人的手艺是这个时代最后的福利。



前童润舍   ©摄影 陈颢


小越馆  ©摄影 吴清山


粮仓  ©摄影 苏圣亮


谈及中国建筑的传承与转译,王灏坦言,这并不只是“造好一个房子”这么简单,而要面对复杂的组合关系和空间结构关系。一个村落如何更新与活化,问题在于怎么把历史条件平衡好,把造价、空间形态以及人的意识形态平衡进去,以及把古代遗留的历史之物接纳到现代世界的思想体系中来。建造的思想应当有一个强大的时代特征。


  前童文化中心 ©摄影 陈颢


绍兴罗北新村   ©摄影 陈颢

王灏新作:遂昌滨水工业邻里中 ©摄影 陈斌

王灏的思考或许代表着这个时代“有责任的建筑师”的共同思考,这一代建筑师不再受困于精英视角,在各种复杂项目的艰难磨砺中,逐渐形成新的价值理念,传承与转译的责任已在肩头。不论是木构还是清水混凝土都试图完成传统与现代的融合,社会个体与群体的融合……在变迁的环境中,他们终将创造出属于这个时代的一小段历史。



访谈摘录

i-Talk✖️王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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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作为一个木构古建筑留存很多的古村落,呈坎对与建筑师而言意味着什么?是否也给你带来了设计上的启发?

 

A:建筑的结构从人类学角度来说,没有本质区别。中国的小村落和罗马这样的城市在我眼里是同构的。全球的建筑都是对早期人类心灵的一种映射。不管封建社会有什么样的本质区别,秩序很多时候都是一样的。


这个对我个人的启发可能分几个层面,一个是如何去建立秩序:房子的地位再特殊,不住在里面就感受不到,需要通过非常小的窗口去展现与村落的关系。通过观察房子的内部结构和门面,可以阅读出它大概属于什么等级,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启发。


另外一个就是非常小的细节处理,比如每个老房子内部都有法度或秩序建立的方式,有些甚至还有3层木构,梁的大小、起拱、榷体的变化,有很多都是地方建筑学层面的东西。

 

Q:如何造一个理想的村落?


A:在现代造一个理想的村有很多不可克服的因素,我相信还没有一个人有能力去把它全部转化成积极要素,这就意味着社会的平均个体素质还做不到这个层面。我们有很多时代悖论一样的东西在这里。“纯度”加“平衡”,是两个重要的判断。一个房子的关节平衡性特别好,纯度特别高,意味着着你的思想程度很高,你的建造程度很高,居住者的感觉也会很好。


Q:那么如何平衡,如何保持纯度?


A:纯度就是房子的原点和零点,出发点是一样的。比如节约用地,土地很宝贵,尽量利用好土地;比如材料有限制,取材有限,这就意味着村落的营造天生就给我们带来非常重要的限制,这种重要限制才最终导致村落的形成。如果没有限制,就会失去准绳。所以说现在天井是对我们的一个限制,木材是对我们的一个限制,这种限制就明确了这些要素是很重要的,那剩下的无非就是空间关系如何处理了。

 

Q:除了建筑结构,您和团队也参与了家具系统、植物系统、造园系统等部分的设计,如何使各个系统之间保持一定的关联性,统一性?


A:这也是我们不停思考的过程。所谓纯度,在木作系统里的表现就是高度的设计统一感。老房子里不会出现塑料家具的。植物系统和造园系统是非常广谱的命题,我个人认为还是设计空间。我很反感有些建筑师拿几块日本的石头,搞几棵松,就说是现代园林,其实不是的。真正的园林,在里面能感受到一股精气神,这跟它所在的地域的气质是一脉相承的。山川的气质决定了园林的气质,黄山的松就和宁波的松不一样,不能搬。这就是一个建筑师对当地的理解融入到现代的构图里面。

 

Q:如何解决设计的美感和设备放置之间的矛盾?


A:这就是出世的思路。我们想要投入使用,就必须加上当代人熟悉的设备。要不然这个老房子就变成两个展厅了,体验度不够。我们其实利用了房屋的层高,通过卫生间的降层来把这些现代系统植入,再利用它的开间方式,比较好地把这些设备隐蔽起来。

 

Q:对于呈坎古村而言,这样一座有风格的民宿必然会带来更多的关注,极大可能成为社交媒体的宠儿,您怎么看待“网红”这件事?


A:这个时代具有好的鉴赏力的人普遍比原来要多,社会的进化无非就是个人审美的进化,对于艺术的感知力在不断提升;另一方面就是社会的基本财富在变好,这些都是好的现象。

 

Q:为什么当时选择木构作为深耕的课题去讨论?


A:木头其实也是非常现代的材料。大家一直认为钢结构才是现代材料,其实在没有巨大的材料革新之前,也就这么几种可以选择。因为我们国家特殊的历史导致对木材的使用中断了一段时间。我个人觉得材料不重要,你对材料有一份自己独特的理解才是最关键的。

木结构其实是一个灵性的构造系统,它一定需要很好的结构方面的预判。

 

Q:现在做哪些新的项目?


A:我们现在做一个遂昌滨水工业邻里中心还蛮有意思:我们悄悄把一个一万多平米的建筑全部改成了木结构。可能在欧洲和日本这样的房子比较多,但在中国大家更多讨论的还是小房子,我们就觉得大房子也是可以的。我正在说服一个企业主用木结构盖工厂,他现在还在犹豫中。我说你看,很早之前都是用木结构的呀,现在的木结构加工技术又很利害,可以把一根粱做到一米五高,算算跨度都可以到30米了。

 

Q:木结构有什么劣势么?


A:防火还是比较贵。等哪天造价降下来,社会财富再上去一点,中国木结构的推广就会非常快。因为没办法逆转这么多年来木头房子对大家的影响,木头带来很温暖的感觉。

 

Q:简单跟我们讲讲现在手头的新项目。


A:抱珠楼我们确实做得很困难。这个项目本就也有它的代表性,在一个非常重要的古县里,政府花了100多个亿修老房子,都是修旧如旧。这个房子(抱珠楼)逆转了整个形式,运用了新木构的思路,代表了多年来我们对技术的研究,还有对传统空间的转译。功能定位为一个图书馆,未来的公共性会比较高。







 END.

‍‍监制:朱丽康 
主编/撰文:李昕
采访整理/排版:东开开
音频剪辑:白希文
图片:受访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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