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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
博物馆是气候正义的战场吗?
罗安清,《末日松茸:资本主义废墟上的生活可能》 (The Mushroom at the End of the World: On the Possibility of Life in Capitalist Ruins) ,2015年,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
博物馆看似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封闭空间,保存和展示着人类艺术珍品,但实际上武器供应商也有可能是艺术赞助商,他们很可能拿着战争的收益去资助由库哈斯设计的古根海姆美术馆改造项目;另一方面,博物馆同时也是帝国主义的产物,是战胜者用来屯放战利品的地方,比如拿破仑的卢浮宫......带着“帝国主义的出生”和来自战争的“邪恶赞助”,博物馆摇身一变成为“正义和纯洁的化身”,承担为公众收集、研究、保存和分享文化的使命,这种自身的矛盾性必然导致其在面对尖锐问题时陷入两难。
撰文 / 武颖
本文图片来源于网络
已故法国思想家布鲁诺·拉图尔在谈及近一年的气候争端时曾指出:“气候危机要求的正是一场激进的革命。不是阶级对立的突然动乱,而是在一切生存层面上的广泛变化。”拉图尔刚刚去世,欧洲的气候变化行动者们在博物馆展开了一次又一次“激进的革命”,似乎有意致敬这位在生态危机领域作出精彩思考的哲学家。
英国气候变化行动团体“停止石油”的两位成员在文森特·梵高的《向日葵》前抗议,伦敦国家美术馆,2022年10月14日
10月14日,英国气候变化行动团体“停止石油” (Just Stop Oil) 的两位年轻抗议者在伦敦国家美术馆向文森特·梵高的《向日葵》泼了两罐番茄汤,并将手粘在画作下方的墙上,对周围的观众大喊:“什么更有价值,艺术还是生命?它比食物更有价值吗?比正义更重要吗?你更关心的是保护一幅画还是保护我们的地球和人类?现在的生活成本危机是石油危机的一部分,数百万饥寒交迫的家庭无法负担燃料,他们甚至连一罐汤都烧不起。”
九天后,克劳德·莫奈被收藏于德国波茨坦巴贝里尼博物馆 (Museum Barberini) 的画作《干草堆》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德国气候变化行动组织“最后一代” (Letzte Generation) 的两名成员在向画作泼洒土豆泥后,各将一只手粘在墙上,跪在画作前,质问公众:“人们在挨饿,人们在受冻,人们在死亡。我们正处于气候灾难中,而你害怕的却是画上的番茄汤或土豆泥。你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吗?我害怕的是,科学告诉我们,在2050年我们将无法养活我们的家人。只有对名画泼上土豆泥才能让你听我们讲话吗?等我们不得不为食物而战的时候,这幅画就一文不值了。你们什么时候才终将开始倾听,停止一切照旧?”
德国气候变化行动组织“最后一代”的两名成员在克劳德·莫奈的《干草堆》前抗议,波茨坦巴贝里尼博物馆,2022年10月23日
支持者和反对者的声音此起彼伏。博物馆、艺术史学家和文物修复师们小心翼翼保护的艺术品,竟然被这些激进分子泼上番茄汤和土豆泥,他们是疯了吗?气候变化、粮食危机和艺术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在博物馆里破坏艺术?相信这是很多观众看到新闻当下的第一反应。除此之外,我们还有更多的疑问:这些抗议行为的结果如何?有没有更温和的策略?艺术和气候变化到底有没有关系?以及博物馆是否应该作为气候变化行动者们抗议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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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坏艺术还是气候正义?
担心艺术品遭到破坏的观众可以长舒一口气,所有被攻击的作品都完好无损,只有保护它们的玻璃罩和画框受到轻微损害。事实上,抗议者有意挑选了有玻璃罩保护的画作,他们并不想伤害作品,而是希望借此引起人们对气候变化的关注。一位支持者向《卫报》说,“我一看到《向日葵》抗议,就猜到他们做足了功课。选择一种物质扔向一幅名画,同时确保不会对其造成损坏并不难。任何试图表达观点的团体都不可能真的毁掉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结果正如抗议者们所期待的那样,这一系列挑衅行为震惊了全球的艺术爱好者,同时也将公众对气候变化的关注推向顶峰。这些行为巧妙地揭示了我们现有的价值体系,正如一位支持者所指出的,“将汤汁洒在可以擦掉的玻璃上,比将石油洒在整个海洋生态系统中更能激起全球的愤慨。”艺术的地位和影响力似乎远远高于人类赖以生存的海洋生态系统,这或许是气候变化行动者们选择用“破坏艺术”的挑衅行为来吸引公众注意的原因之一。事件发生后,媒体对气候变化的关注显著增加,英国新任首相里希·苏纳克 (Rishi Sunak) 随即改变主意,决定出席在埃及举行的COP27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停止石油”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两名年轻的抗议者菲比·普卢默 (Phoebe Plummer) 和安娜·霍兰德 (Anna Holland) 在行动后被逮捕。
两位“停止石油”的抗议者在英国国家美术馆外被捕
“停止石油”是英国的一个环保行动组织,试图通过公民抵抗和直接行动,阻止英国政府为未来所有与化石燃料的开发、勘探和生产相关的项目颁发许可证,并要求其对可再生能源进行投资。整个10月“停止石油”的成员们都在伦敦市内通过阻断公共交通和各种直接行动来要挟民众和政府,这给不少工薪阶层带来困扰。一位反对者说到:“我同意转向可再生能源,但策略需要针对那些做出决定的人,他们现在烦扰的人没有权力。被困在交通队列中会阻碍人们支持他们。”
此前“停止石油”也在其它艺术机构中进行过相对温和的抗议。6月29日,3名组织成员进入苏格兰格拉斯哥开尔文格罗夫美术馆和博物馆,在墙壁和地板上喷上“Just Stop Oil”的标语,还把手粘在英国画家霍雷肖·麦卡洛克 (Horatio McCulloch) 的画框上。6月30日下午,另外两名成员在伦敦考陶尔德美术馆内,用胶水把手粘在梵高的另一幅作品《桃花源》的画框上。7月5日,5名抗议者进入伦敦皇家艺术学院的一座美术馆里,把手粘在达芬奇《最后的晚餐》复制本的画框上,并在墙壁上喷上“不要新石油” (No New Oil) 的标语。或许是先前的这些策略没有奏效,才导致他们采取了更为激进的抗议。
“停止石油”成员在开尔文格罗夫美术馆和博物馆(上)、考陶尔德美术馆(中)和伦敦皇家艺术学院(下)的抗议行动
如果说泼洒汤汁是一种挑衅,那将手沾在画框和墙上的目的为何?这一问题的答案可以在另一则抗议视频中找到。7月,佛罗伦萨乌菲兹美术馆内,意大利气候活动组织“最后一代” (Ultima Generazione) 的两名成员没有使用胶水,而将他们的手掌轻抵在保护波提切利的《春》的玻璃罩上,可话还没说完,两人便被美术馆的工作人员从地上拖拽到人群中。因此,抗议者将手沾在墙上,是为了在博物馆和警察干预之前拖延时间,好让他们把话说完。事实上,使用胶水将自己附着在道路和墙面上一直是“停止石油”及其前身“隔离英国” (Insulate Britain) 的关键策略,这一策略也被其它国家的气候行动组织借鉴,比如文章开头提到的德国“最后一代”。
意大利气候活动组织“最后一代”在佛罗伦萨乌菲兹美术馆内的抗议行动
英国《卫报》此前披露,攻击《向日葵》、《干草堆》和《春》等艺术品的抗议行为得到一家名为“气候紧急基金”(Climate Emergency Fund) 的美国机构资助。“气候紧急基金”网站显示,其目前正在11个国家支持“持续性的、能产生震荡效果的抗议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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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续发酵的气候正义
一个多世纪以前,为了解释全球变暖,科学家们宣布地球处于“全新世” (Holocene) 。这一理论认为全球变暖是地球自然的发展变化过程。20世纪70年代,荷兰大气化学家保罗·克鲁岑 (Paul Crutzer) 彻底改变了我们对气候变化的理解,他提出“人类世” (Anthropocene) 的概念,将全球变暖归因于几个世纪以来人类前所未有的大规模工业和农业活动。在此基础上,“资本世” (Capitalocene) 进一步揭示,正是资本主义不平等的生产和生活方式使大规模的人类活动成为可能。资本主义制度产生的不平等交换,使某些国家得以崛起并在财富和权力上占据主导地位,贫穷国家的土地因此成为生产廉价原材料的工厂。污染被认为是不可避免的,是资本积累所必需的牺牲。
相比资本,气候并未得到公正的对待。气候正义 (Climate Justice) 试图在承认资本主义扩张和消费主义对地球影响的基础上,追求一种更加平等和去中心化的生活生产方式,以此从根本上实现气候的公正。它不仅限于环保领域,而是在国际政治、科学、哲学、艺术和文化等众多领域持续发酵的社会现实。ArtReview最近公布的2022年度Power 100榜单中,就有五位艺术家和思想家与气候生态紧密相关,榜单同时指出,“积极重塑社会并关切社会或环境正义等紧迫问题的艺术正产生着新的议题”。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很难说艺术与气候变化没有关系。
美国人类学家罗安清 (Anna L. Tsing)
罗安清,《末日松茸:资本主义废墟上的生活可能》,2020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位列Power 100第13位的美国人类学家罗安清 (Anna L. Tsing) 曾在《末日松茸》一书中,以松茸作为透镜,检视当代的环境历史、全球商品生产供应和科学,探讨生态危机如何发生,又如何持续。“蘑菇热”蔓延到艺术圈,启发着越来越多年轻一代的策展人和艺术家。2021年,罗安清联合另外三位学者和艺术家,共同策划了跨学科项目“野生地图集:超越人类的人类世”,通过来自科学家、人文主义者和艺术家的79份实地报告,展示了人类建造的基础设施在超出人类控制时,与非人类实体纠缠在一起时所创造的生态世界。
罗安清、詹妮弗·德格、 阿尔德·凯勒曼·萨赫纳和周菲菲共同策划的跨学科项目《野生地图集:超越人类的人类世》, 2021年
唐娜·哈拉维和她的跨物种伴侣Cayenne Pepper
位列Power 100第16位的美国生物学家和哲学家唐娜·哈拉维 (Donna Haraway) 近年来也将研究重心从生态女性主义转向思考“人类世”的种种忧患命题:她认为无论是“人类世”还是“资本世”,都没有为与人类共享地球的其他物种留下空间,这两个词都应该被“克苏鲁纪” (Chthulucene) 所取代。在“克苏鲁纪”中人类与其它非人类物种或物体之间彼此共存和共死可能是对“人类世”和“资本世”的强烈谴责 (具体参见哈拉维的著作《与麻烦共存:在克苏鲁纪创造亲缘关系》)。气候正义所关注的绝不仅仅是全球变暖和食物危机,它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扩展和变化,在当代,它更多地与种族正义、生物与非生物的共存及性别平等等众多议题联系在一起。
唐娜·哈拉维,《与麻烦共存:在克苏鲁纪创造亲缘关系》,2016年,杜克大学出版社
法布里齐奥·特拉诺瓦,《唐娜·哈拉维:为尘世生存而讲故事》,2016年
高清视频、彩色、有声,90分钟
以罗安清、唐娜·哈拉维和布鲁诺·拉图尔为代表的科学和哲学家一直在努力推动科学、人类学和艺术等学科之间的跨领域合作,越来越多的思想家和研究员参与到当代艺术的生产和实践中来。2020年6月,拉图尔与哈拉维共同受邀于德国ZKM卡尔斯鲁厄艺术与媒体中心探讨关于哈拉维思想及生活的纪录片《唐娜·哈拉维:为尘世生存而讲故事》 (Donna Haraway: Story Telling for Earthly Survival) 。拉图尔也在同年策划了2020台北双年展“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 (You and I Don't Live on the Same Planet) ,以“人类世”的假说展开对世界的描述与检视,从生态环境议题出发,汇集不同观点,企图揭示人类与非人类世界相互依存的结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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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是气候正义的战场吗?
艺术界是矛盾的。艺术家、科学家和哲学家们在一边推动着生态问题与艺术的合作和行动,另一边,全球各地共92位博物馆馆长联合签署了一份国际博物馆协会起草的声明,谴责包括“停止石油”等环境团体最近的抗议行动。但声明同时表示,博物馆应是“社会讨论”的场所。
机构本身也是矛盾的。德国艺术家和理论家黑特·史德耶尔 (Hito Steyerl) 在其作品《博物馆是战场吗?》(Is The Museum A Battlefield ?) 中揭示了冲突地区和艺术展示空间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博物馆看似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封闭空间,保存和展示着人类艺术珍品,但实际上武器供应商也有可能是艺术赞助商,他们很可能拿着战争的收益去资助由库哈斯设计的古根海姆美术馆改造项目;另一方面,博物馆同时也是帝国主义的产物,是战胜者用来屯放战利品的地方,比如拿破仑的卢浮宫。约翰·杜威 (John Dewey) 在《艺术作为经验》中也指出,大多数欧洲的博物馆都是国家主义和帝国主义兴起的纪念馆。带着“帝国主义的出生”和来自战争的“邪恶赞助”,博物馆摇身一变成为“正义和纯洁的化身”,承担为公众收集、研究、保存和分享文化的使命,这种自身的矛盾性必然导致其在面对尖锐问题时陷入两难。
黑特·史德耶尔,《博物馆是战场吗?》,2013年
双屏影像装置,39分53秒
相比一般的艺术机构,博物馆往往拥有更大的社会影响力,也承担着更多的社会责任。当最先锋的艺术已经在探索解决人类面临的紧急生态问题时,这些保存人类艺术文明的机构理应尽一份力,只是抗议者或许也可以找到一种更加理性、温和、巧秒和可持续的行动方式,以便将气候正义的必要性传达给每一个与之相关的个体。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Art Ba Ba”(ID:Art-Ba-Ba)。大作社经授权转载,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大作社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