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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纳尔:玛尔特、玛尔特、玛尔特、玛尔特(上)

一九〇八年五月,安德烈·纪德在巴黎的德鲁奥街参加了一场拍卖。“拿上来一幅博纳尔作品。”他在《日记》里写道:

画工不怎么样,但很挑逗。画的是一个在穿衣的裸女,我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价格很艰难地爬到四百五十,四百五十五,四百六十。突然,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六百!”——我觉得一阵眩晕,因为刚才喊价的正是我自己。拜托周围哪位再抬点儿价吧,我用眼神哀求着——因为我压根儿不想要那幅画——但是没人出价。我感到自己的脸色在变青发紫,并且开始拼命出汗。“这儿真闷气。”我对勒贝说。我们离场。


弯腰女子
皮埃尔·博纳尔
布面油画
72cm x 85cm
1907年


纪德想强调的,是这个冲动有多荒唐,引起冲动的东西有多平庸,以及,后来拍卖公司有多大方:他们寄来的发票上,把他出的价降成了五百法郎——似乎是对这一时的疯狂表示同情。然而,如果你愿意,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解读这个故事:伟大艺术家的作品能穿透人的灵魂,即使我们不愿它如此,并从理智上加以抵制也无济于事,甚至连它所试图“挑逗”的是另一种性取向时,也照样如此。不论如何,这画都能让你高举竞价牌。

正如纪德所暗示的那样,博纳尔是一个可以乱人方寸的艺术家。我记得曾经在十年中看了三场大型博纳尔画展,每一次看展我的第一反应都是:策展人真是太有水平了,挑出来的画几乎张张都是杰作,鲜有那种会让小说家在拍卖会上错买的画。似乎是博纳尔那出了名的谦逊悄悄散发出强烈的影响,让我没做出应该做的反应:这画家真太伟大了,画了这么多杰作,几乎没有废品。我的第二反应(这次没有被抑制住),是每次都因其艺术目的和画作局部风格的坚定不移而惊诧:摆脱了愚钝的纳比主义和昏暗的家庭生活情境画风之后,他便保持了不折不扣、绝不动摇的博纳尔风格。他只画自己最擅长的。在他的画中,很少能找到其他艺术家的痕迹。那幅《黄色大裸女》粗看上去是不是有马蒂斯之风?或许有一点吧,乍一看的话(不过也有说像蒙克的),但认真一看就不会那么想了。




壁炉前的裸体
皮埃尔·博纳尔
布面油画
78cm x 60cm
1913年


“保持博纳尔风格”可不意味着反反复复地炒冷饭。就像拉金指出的,我们如今喜欢强调什么艺术家的“发展”,这都快成艺术评论的图腾了。可是,艺术家真正的发展,也许并不是方便我们讨论的一系列风格变化,而是坚定地不断重审何为视觉真实,不断琢磨美如何脱胎于形态,或者形态如何由美发展而来。博纳尔晚年的时候,曾对来勒加内[1]的一群游客说:“我现在是个老头儿了,这才开始发现,我现在不比年轻时知道的更多。”这可不是(或者说不仅是)他的自谦之辞。这还是睿智之言。
博纳尔从光线昏暗、色调深沉的家庭生活情境画风格向明亮炽热的转变可谓剧烈:先发现了各种黄色、橘色、绿色,然后是粉色、紫色。这样的爆发,或者说解放,一开始看上去似乎只是个地理问题:圈在公寓楼里的巴黎人发现了阳光灿烂的南方。但是,现在光线明亮的不只是户外,还有室内。画面展现的时间也有所改变:以前,有许多不管从事实还是气氛上说都属于夜晚的场景;现在,几乎没有这样的场面了。一切,就连玛尔特入浴,似乎都发生在午餐前后那一两个小时里。还有一个变化,是人物的变化。博纳尔早期的作品里,“人口构成”都还正常:街景、聊天图、家庭聚会。去了南边以后,作品中的“人物”迅速缩减成了一条狗,一两只猫,画家本人,或许有一位访客,以及玛尔特、玛尔特、玛尔特、玛尔特。



玛尔特和黑色的狗
皮埃尔·博纳尔
木板油画
36.7cm x 45.7cm
1905年


博纳尔画作的题材有时实在太诱人了,以至于成了问题。这些法国家庭室内情景,外面热烈,内部慵懒,还有一餐又一餐饭、这只水果、那些大肚子水罐、窗户、窗外的风景、血红色的衬桌布、撑开的门、胖胖的暖炉、漂亮的猫——看起来是不是像法兰西-不列颠旅行社[2]柏拉图式理想廉价度假屋的终极版?博纳尔作为画家善画“大室内”,就连在画“大户外”的时候也积习难改。风景往往是在房屋庇护下看到的:或是从窗户之中,或是从高踞的阳台之上。即使身处实地,画出的风景也依然拥挤、静止,就像室内景物一样。那些斑斑点点的树林就像是墙纸——不过,因为这是博纳尔的墙纸,这些墙纸便几乎像自然一样鲜活。博纳尔的风景画里有风吗?他的天空惊心动魄,不过这是因为色彩,而不是因为正有或者将要带来什么风险的大动静。而因为没有风,博纳尔的叶子从来不从博纳尔的树上落下。伦敦一个批评家看到如此浓密茂盛的植被,十分恼火,形容透过博纳尔的窗户看到的花园“植栽过度”。好不容易,终于有一位画家被拿到《园丁问题》[3]上让专家团评判了呢。(“顺便一提,关务员卢梭[4]那家伙在他那旮旯里种的巨型肉植也忒多了点。”)



红色橱柜
皮埃尔·博纳尔
布面油画
79cm x 64cm
1939年


但是,就连“博粉”们自己有时也禁不住会犯嘀咕,他们喜欢这些是不是有点过头了,或者他们喜欢的理由是不是又错又低俗,是不是和伦敦总是灰蒙蒙的天有关系。约翰伯格称博纳尔的世界是“私密的、沉思的、特权的、隔绝的”:两个描述性形容词,紧接上的两个词换了说法,多一些道德评价意味。也许毕加索的评价里有中肯之处,他断定博纳尔有“一分额外的敏感”,这让他“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东西”——并且,大概也让他爱上了不该爱的东西。玛尔特或许可以归入此类。他和这女人窝在一起,画了她三百八十五次,这是在干什么?要么他是个恋家狂,要么就是个妻管严,老婆不许他画别人。伦敦还有一个批评家,看到博纳尔居然在玛尔特去世五年后还在画浴缸里的她,深感“不可思议”。该换换啦,老先生!她是你的缪斯,你的执念,你的主要题材,但这不意味着她都死了你还要一如既往呐。找个新爱好吧。就从清减清减你的花园开始呗,怎么样?




更衣室
皮埃尔·博纳尔
布面油画
1892年


然而,正是通过玛尔特,我们可以摆脱一开始关于博纳尔的画是不是太诱人了的疑虑。她总是在那儿,一次又一次,这里、那里、各个地方,在浴缸里,在床上,穿着衣服,不穿衣服,倒咖啡,喂猫,打发时间,她那小猫脸、锅盖头一直在人眼前懒懒地晃悠。要那么一会儿我们才会意识到,尽管她不断出现,但这些加起来并不能成为一幅肖像——或者说,不是那么一幅肖像,不会像比方说洛托[5]或者安格尔的肖像画那样,告诉我们这是一位睿智的统治者、一个家庭暴君,一个长袖善舞的交际花。尽管有如此多重的曝光,玛尔特是个啥样儿?若从传统意义而言我们根本说不出她是个啥样儿。虽然频繁地看到她,我们在读到关于她的文字描述,比方说蒂莫西海曼那出色的《博纳尔传》里的这一段,还是会大吃一惊。他告诉我们,她是:

一个“易怒的精灵”,说话“带着古怪的野蛮和粗鲁”,穿着打扮乖张,足蹬极高的高跟鞋到处蹦跶,像某种羽毛鲜亮的鸟儿。


艺术桥
皮埃尔·博纳尔
布面油画
70cm x 55cm
1905年
从画作里,我们感受不到玛尔特是“这样的”,除了,也许吧,她选鞋子的品位。当然了,这很可能是因为这类描述只出自外人的印象,而博纳尔画的却是一个与自己朝夕相处二十、三十、四十年的人。时间改变了一段婚姻的焦点,让它既更加浓烈,又不那么直接。而且/或者,理由可能是形式上的。博纳尔认为“人物应该是所处背景中的一部分”。身处水罐和桌布、百叶窗和暖炉、墙砖及浴室防滑垫之中,玛尔特成了(当然了,是以最好、最活力四射的方式成了)家具的一部分。
但事情还远不止于此。博纳尔不是在画玛尔特的模样(更别提她的性格了),而是在画她的存在,以及这个存在的影响。在那么多的画里,她都只在边上露出一点,也许可以把这些画看作是在有意无意地试图推开她,将她边缘化,但实际上,恰恰相反,它们证明了她无所不在。甚至当画面上连一点她的手肘或者后脑勺都看不到时,她依然在:那些咖啡杯碟,那只没收拾的盘子,那把空椅子,就像古代哪个宗教创始人一跃登天后在哪块岩石上留下的脚印一样,都证明了“玛尔特曾经在这儿”。因此,有些人嫌博纳尔的画不够深刻,觉得它们只是慵懒生活方式的欢快宣言,其实它们展现出来的东西神秘玄妙不易捉摸。



院中红树
皮埃尔·博纳尔
布面油画
1909年


画面的色彩似乎在告诉我们一件事,而场景本身说的却是另一件。色彩如此鲜活复杂,是与画中所指的感官体验(刚用过的餐,刚做过或者可能将要做的爱,在燥热、芬芳的户外的散步)相呼应,还是其实是一种夸张,甚至讽刺,描绘了一种神经衰弱者所过的约束局限、门庭冷落的生活,一个人能做的,只有无所事事、躲避暑气?这些是快乐的画,还是悲伤的画:就这个问题,我们能回答得上来吗?当然了,它们可以二者兼而有之——以如此灿烂辉煌的画风来表现家庭生活真谛,这不可避免地会让人意识到这样美满充实的时光转瞬即逝的本质。礼赞越激昂,效果越忧伤。
(未完待续)
注释:
*本文节选自《另眼看艺术》,[英]朱利安·巴恩斯著,陈星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年。
[1]勒加内,法国东南部滨海阿尔卑斯省的一个市镇。博纳尔故居所在地,这所房产现在是博纳尔纪念馆。
[2]法兰西-不列颠旅行社,提供度假屋出租的旅行公司。
[3]《园丁问题》是英国广播公司广播电台四套的园艺节目。

[4]指亨利·卢梭(Henri Rousseau,1844—1910),法国画家,画风质朴,被誉为“最杰出的天真风格画家”,代表作有《睡着的吉卜赛女郎》《饿狮》等。因曾在巴黎海关局做过守门人,被戏称为“关务员”。

[5]洛托(Lorenzo Lotto,1480—1556/57),意大利威尼斯画派画家。




当前在展


罂粟花

皮埃尔·博纳尔
布面油画
70.5cm x 58cm
1914-19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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