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周末,由韩延监制、刘江江编剧并执导、朱一龙领衔主演、杨恩又特别出演的电影《人生大事》上映,迅速成为今年目前为止最受好评、讨论度最高的国产院线片之一。
在接近两小时的片长里,一个开殡葬店的失意男人对上一个被亲生家庭抛弃的叛逆小女孩,误打误撞之中,他们彼此理解、彼此治愈。
让人惊讶的是,《人生大事》是导演刘江江的第一部剧情长片。照他的话说,自己是一个“野路子”出身的创作者。在正式拿起电影导筒之前,他做过记者,拍过全群众演员的电视栏目剧,在电影的大门外徘徊了11年。
在他的豆瓣影人页面上,写着这样的介绍:“2017年(电视台)节目停播,重做职业规划,杀向了电影圈。”
短短一句话,浓缩了一位创作者的倔强、坚持以及对电影数十年如一日的热爱。
我们和刘江江导演聊了聊,发现他眼中的“人生大事”,实际上就是“好好活着”本身。
导演刘江江在片场。
11年,终于成为电影的一分子
在《人生大事》中,朱一龙饰演的莫三妹(以下简称为三哥)成长在一个做死亡生意的家庭里。他年纪不小,却仍然吊儿郎当,顶着个寸头、披着敞开的花衬衫,拿火盆里燃烧的纸钱点烟——一身痞气,俨然一副不求上进的失败者模样。
他想从父亲那里搞到自家殡葬店的房产证,然后改行,“去过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刘江江觉得,三哥身上有股很倔强的劲儿。他想要反叛,却一时找不到努力的方向,于是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
说到改行,导演刘江江的体会不可谓不深。
大学时,刘江江读的是新闻学,主修报纸采访和写作。那时,整个学校就一台用磁带的DV机,他就带着一帮同学拍DV电影。
毕业后,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电视台做法治记者,公安局要拍刑事案件的侦破过程,有一些情节需要再现,他就拿起相机当起了编导。再后来,他开始做电视栏目剧,演员都是村里的普通老百姓,故事则是根据社会新闻来编排。
虽然也会有人管自己叫导演,但刘江江觉得,自己拍摄的还只是电视片,看到“电影”两个字,会有种职业自卑感。
“电影是一个梦想指数比较高的职业。看到所有挂龙标的电影出来,我都会觉得很厉害。每当电影院里放映新导演的作品,我都会很羡慕,也免不了有些焦虑。”
刘江江和电视台的同事私下都是很好的朋友,经常约去看电影,看完后就一块儿喝喝酒、聊聊刚才的感受。他们还会去北京电影学院旁听,甚至有一两位同事从电视台出来后,直接去电影学院进修了。
“那时候就有一些明显的感觉,自己的理想职业还是做电影。”
直到2017年,刘江江所在的电视台开始转型,在很长一段时间的爱而不得后,他才终于下定决心,要把梦想中的电影变成现实。
既没有专业背景,也没有拍过“像样”的作品,刘江江开始在各种电影节的创投单元寻找突破口。像是1月的First青年电影展,6月的平遥国际电影展,都有可能是通往梦想世界的大门;但要推开它们,刘江江必须先写出一个剧本。
构思出一个以殡葬行业为切入点的故事,是一件很自然的事。追本溯源起来,刘江江觉得,这和自己的童年经历有关。
从小在农村长大,乡村葬礼对于幼时的刘江江来说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作为木匠家的孩子,他从不觉得殡葬行业有什么特别的。爷爷做的棺材还没有上漆,刘江江就会躺在棺材里,浑身盖满刨花,甚至捉迷藏也会藏进棺材里,只觉得好玩。吃饭时找不着人,爷爷发现他竟然躺在棺材里睡着了,就会揪着脖子把他给拽出来,大人一边骂,小孩一边笑。
“在我们在目前的时代大背景下,用成人的视角去看 ‘棺材’或者 ‘殡葬’时,会觉得有些忧伤、有些心酸,但在小孩看来,它就是普通生活的一环。我们所体会到的沉重、感伤或幽默、荒诞,其实都是感情错位造成的。” 刘江江说道。
然而小孩会长大,会经历失去和重逢。小时候只看到热闹,长大之后,就能看到不同的人生切面。
凭借新闻出身的背景,加上在电视台做过十数年基层民生节目的经历,刘江江始终保持着对现实的关注。他每天都会收看社会新闻,从“情、理、法”几个角度来琢磨正在发生的事,并在笔记本和脑海里储存了很多真实案例。
《人生大事》之所以会给观众“接地气”的直接观感,少不了创作者对具体真实的观察和吸纳。刘江江说,他想让观众觉得自己身边好像发生过这种事。“虽然影片中有高于生活的部分,有荒诞的桥段,但它的根是接地气的,得让大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烟火气,就是人间百态
关于什么是烟火气,刘江江总结了几个关键词:生活、人类、聚集性、温暖。
“所谓的烟火气,是能直接感受到的。”
刚到拍摄地武汉的时候,刘江江就被街道上丰满而生动的市井气息感染了:“早晨起来过早,大家坐在马扎上,把面条或油饼放在塑料凳子上开怀大吃。巷子里飘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老年人在那里搓麻将,说话的声音很洪亮。远处的江上有渡轮和轻轨,人和物都在城市中穿梭,你会觉得,这就是活在人间。”
在为影片选景时 ,刘江江专门去走访了当地的殡葬店。他找到一个社区,街道上有理发店,有茶馆,有打麻将的,有做兽医的,还有卖花圈的。他觉得,这条巷子就是烟火气的化身,它对“生死”没有偏见。
“在武汉,你能看到大量这样的场景:殡葬店上面挂着花圈,几个老太太就坐在那里打扑克、聊天。走进店里去,它甚至还卖雪糕。并不是每个城市都有这样的气质,武汉人活得很洒脱。正所谓生又何欢,死又何惧,不如人间潇洒走一趟。”
当我问及导演如何理解死亡、如何与主创人员探讨“生死”这个略显沉重的话题时,刘江江强调,与其说《人生大事》是一部“殡葬电影”,不如说它是一部讲述人间百态的剧情片。
“我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去反映死亡或反思生命,也不能说对殡葬有多大的见解,更不能说看透生死。我只是有一个想法,就是要拍一个做殡葬行业的。其实三哥做婚庆、理发、洗脚或是开饭馆都一样,这就是人的衣食住行,是我们生而为人必须要接触的一站站。”
从始至终,《人生大事》想要呈现的,实际上是活着的人如何更好地珍惜具体的爱。片中拍的是生活,是亲情,是奇妙的友谊,是街坊邻里的相处,是人间百态。
三哥家店铺所在的街道,就挤满了各行各业的生活形态。“红事”婚庆店和“白事”殡葬店比邻而居,两家人里里外外都熟悉,还会让自家的孩子站在院子里大声背诗,明里暗里地较劲。然而在片尾,两家人却齐心协力,帮助三哥将父亲的骨灰带到江边,举行了一场璀璨的烟花葬礼。
给父亲的烟花葬礼,少不了邻里的帮助。
这就是市井平民之间的真实相处,既有虚荣心的较量,也有出于朴实善意的互助。
小文外婆的舞伴老刘一家也令人印象深刻。
老刘请三哥和小文为他办一场“活人葬礼”,乍听之下非常荒唐。殡葬店一大一小两个“老板”四处找群演,让大伙穿上古装戏服,把灵堂布置成朝堂的样子,上演了一场“顽主”式的闹剧。等老刘的家人赶来,斥责老人“丢脸”,观众这才知道,置办葬礼的那30万块原来是城中村的拆迁款,而老刘一家正因为这些钱吵得不可开交,丢掉了亲人之间应有的互相关怀和尊重。
由群众演员凑起来的“活人葬礼”。
小文的舅舅一家则代表了另一类大时代下的小人物。这家人都戴着眼镜,总体呈现出一种内卷严重的伪知识分子姿态,家里的成员不是伪善而懦弱,就是认为面子大过天。
与这些“完整的体面家庭”相比,三哥、小文和两位伙伴白雪、建人所组成的“殡葬店临时家庭”反而有着坦然的碰撞和真诚的沟通。那是一种野生的相互遭遇、卸下了繁文缛节的相扶相持,也是人本该有的状态。
刘江江觉得,中国老百姓是需要共情的,所以他坚持着“粗中有细”的原则,在还原粗粝的生活场景时,也埋藏了一些生活经验的缩影。片中很多小细节,都能在普通人的日常中找到映照。
比如小文误食糖果,三个大人拿着筷子等着它从“另一头”再出现的情节,就来自导演的真实生活:
“我自己的儿子也和小文差不多大,有一次小孩误吞了一个硬币,我们就手忙脚乱地带他去医院。还有送小文去幼儿园那个片段,也来自我送孩子去上学的回忆。看着那么一个淘气的孩子在幼儿园里哭,感受挺强烈的。这种家人之间的小别离,有些心酸,也非常真实。我觉得每个年轻的新手爸妈都会碰到这样一些小尴尬,所以就把它投射进了片中。”
因为“过于真实”引发的幽默感,实际上是刘江江没有预料到的。他说,自己并没有刻意去安排笑点,创作时最初定位就四个字:有情有趣。他所书写的故事都是从自己的性格、认识的身边人、遇到的大小事里提炼出来的。当故事流动起来,人物关系发展到一定位置时,幽默感自然就出来了。
小文和三哥从最初的互相不对付,到一起坐在门槛上仰望星空,就是由一个个动人的小细节牵动起来的。那用彩笔涂满的骨灰盒、坏掉又修好的手表、掉到桌面上又被捡起的面条,都是人与人逐渐走近的见证。
天真者和失败者的相互救赎
刘江江在石家庄工作时,撞见过一个令他难以忘怀的场景。
那日正值傍晚时分,他的工作地点旁有一个医院,一家殡葬店就开在医院旁。店门口有一辆小货车,店主正在把屋里的骨灰盒和寿衣搬进车中。屋内的茶几前坐着一个小姑娘,桌上有一盏暖黄色的灯,小姑娘就安安静静地在灯下写作业。
“一个和死亡打交道的店里,如此有生机,如此温暖,就像家一样,有种角落里也有春天的感觉。”刘江江感叹道。
正是这个画面,成为了后来三哥和小文人物关系的原点。
三哥和小文,一个是落魄的失败者,一个是反叛的天真者。
在人物性格的设置上,刘江江有意参照了神话故事中的人物形象。小文是哪吒,拿着红缨枪横冲直撞,利落潇洒地戳穿成人世界的虚伪和做作;三哥则是孙悟空,一股脑的倔强甚至混不吝,就算被打趴在地上,也会挣扎起来继续顽固地活着。
刘江江认为,小文和三哥都是被遗弃的人,不管是事实层面还是心理层面。他们身上有那么一股子反叛精神,和神话中悲剧英雄互相呼应。
有趣的是,两人关系转变的关键是一位从未露面的人物:小文的外婆。
因为给小文的外婆出殡,三哥被这个坚持认为外婆还没有去世的“小祖宗”缠住,又误打误撞地将她收留在了殡葬店里。为了给这个每天变着法子“砸店”的女孩解释死亡、说明她和外婆已经天人永隔,三哥在市井深处的小角落里,撒了个过于浪漫的谎。
他说,死去的人飘到天上成为了星星,每一次星星闪烁,都是亲人在看着你。
于是仰望星空,成为了两人共同的慰藉。
小文渐渐学会了接受变化,将外婆的教诲放进了心里,带着小孩特有的旺盛精力去迎接新的生活、拥抱新的家人。而三哥则多少在小文身上瞥见了自己的童年:一个被抛弃、不受重视的孩子,如果被人善意相待(即使那是善意的谎言),并且努力去直面并化解孤独,是不是就会更快乐,更勇敢一些呢?
实际上,导演安排外婆这位“星星视角”的角色,还有一层私心。
小文的外婆教给了小文最基本也是最有价值的生存能力,例如怎么问路,怎么吃饭,算是给孩子铺好了一条路。刘江江的启蒙教育就是这样,在农村长大的他,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爸爸叫什么,家住在哪里。
“很小的时候,我就在脖子上挂着家里的钥匙,知道跑回来时自己开门,知道吃的在哪里,出去玩也知道路在哪里。现在很多小孩会说很多门外语,还会弹钢琴,但生活上的技能是没有的。像小文,你把她扔到哪儿,她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不管在实际意义还是象征意义上,都很重要。
三哥的七十二变
每个项目都有它自己的生命,《人生大事》从创投剧本到成片,一共经过了12个版本,互相碰撞出火花的共创者也越来越多,其中就包括了主演朱一龙。
导演刘江江是整个主创班底里唯一一个“电影新人”,也是第一次和职业演员合作。能找到朱一龙来演三哥,完全是出乎意料的惊喜。
刘江江坦言,第一次见到朱一龙时,根本没有办法把他和剧本里的三哥联想在一起。
他记得那一天,朱一龙穿着一身白色的上衣,戴了顶蓝色的帽子,坐在北京的筹备会议室里,整个人非常安静,像是“调成了省电模式”。那天他们一起喝了点酒,刘江江一直在仔细观察,想从这个英俊、文雅的男子身上找出一点三哥的影子来,但收获甚微。
后来在武汉,导演和主演再次相见,后者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进组的第一天,朱一龙剪了头发,换上服装,化好妆容,开始围读剧本,刘江江这才惊觉,眼前的人,就是三哥。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这段时间他自己也在消化,他真的把自己代入了角色之中。”
在后来的接触中刘江江发现,朱一龙是个经验非常丰富、非常聪慧,而且肯下功夫的人。在造型上,团队给朱一龙设计了一些“抓手”,比如不系扣子的花衬衫、手上的串珠和兜里揣的烟盒。使用每个道具的时候,他都会在其中加入自己的想法,比如用敞开穿的衣服擦嘴擦汗、把烟盒弄瘪弄皱、把一个市井小人物的形象演得活灵活现。
最有趣的当属口音设计。虽然朱一龙和片中的三哥都是地道武汉人,但观众会发现,三哥并非单纯输出武汉方言,而是根据场景和对话的人物变换口音的浓淡程度。
情绪激动时,纯正武汉话破口而出,而不懂装懂、没文化装有文化时,他就说“弯管子普通话”。在台词设计和动作表现上,朱一龙都做了很多层次的再度创作。“是勤奋、天赋加上经验,才能有这种成色的表演。”刘江江评价道。
朱一龙在表演上的精准度和灵活度,也让导演印象深刻。三哥给老莫整理遗容的那场戏,因为打光的原因无法多机位同时拍摄,所以剧组在拍摄好一个全景后,还要换角度再拍摄一次。
那是一场情感浓重的戏,“无用的儿子”给逝去的父亲入殓,系扣子、梳头发、剪胡子,一套流程拍完之后,有一滴眼泪从三哥的左眼角流淌了下来。更换机位拍近景时,同样的程序,还是在那个时间、那个位置,那滴眼泪准确地从眼角流了出来。
“他对自己的要求非常严,我觉得他已经给到几种应对方式了,但他说还可以来个别的,再换一下。” 刘江江觉得,朱一龙就像片中的孙猴子一样,会七十二变。每一变的惊喜,都让三哥的形象和整个故事更加丰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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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电影的诞生,也是一件大事。
在电影门外徘徊了十数年的刘江江,终于带着一个有厚度、有沉淀的故事走进了观众的视野。一出好戏,离不开每个参与者的全心付出和全力摸索。
在笑过哭过之后,别忘了《人生大事》里最重要的信息:人生除死皆大事,要爱着身边具体的人,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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