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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省会城市西安市相比,宝鸡似乎稍显落寞。
它确实算不上知名旅行目的地。
游客们大多从西安来,游秦岭、法门寺后便返程或西向兰州,鲜少考停留。
如此反倒让宝鸡免于嘈杂。
在南依秦岭的地理位置坐享山脉拦截的降水,被三面环山的苍翠围绕,再怀拥一条穿城而过的悠悠渭河,笑望身侧游人如织、车水马龙。
我就是那个差点错过宝鸡的游人。
万幸,是差点。
在宝鸡停留的几日,我和友人从青铜器博物馆逛到长乐塬遗址,姜子牙钓鱼台到最大宝莲灯;
从山顶的蟠龙公园向下俯瞰,在渭河之滨淋一场大雨,远离热门景点,似乎离这座城市更近。
兴许在乘火车来到这座城市起,关于宝鸡在中国近代工业史的辉煌叙事长卷,已悄然展开。
窑洞内模拟的火车车厢。
1937年3月1日晚上七点半,一列从西安开来的“特快13次”停靠在崭新的宝鸡车站。
这意味着陇海铁路的西安至宝鸡段正式运营通车,成为改变关中城市格局的关键时刻。
“火车一响,黄金万两。”
当年的荒凉小县城,变作中国最主要东西向铁路干线最西侧的终点,地位陡然提升。
可以说,没有陇海线,就没有中国近现代工业史上的宝鸡。
西北地区的丰富物产从这里出发,运往东部;
东部的新事物,也沿铁路源源不断涌来。
几个月后,抗日战争爆发,内迁的企业、逃难的民众聚集至此。
人口不断增长、大量劳动力涌入,宝鸡城市建设的大幕拉开,人称“火车拉来的城市”。
1945年对陕西经济的调查报告中写:
“自陇海铁路于民国25年展修至宝鸡后,宝鸡逐渐为工商业荟萃地,蔚为本省西部一大都市焉。”
随着火车西行北上的,还有一座从汉口千里迢迢迁来的工厂——申新第四纱厂。
申新纱厂归申新纺织公司管理,与茂新面粉公司、福新面粉公司等,属于荣宗敬、荣德生兄弟创办的荣家企业。
1931年时,荣家企业已有纺织厂9个,年产纱30万件、布280万匹;
面粉工厂12个,年面粉产量占全国的六分之一。
“棉纱大王”、“面粉大王”的大名传遍中华大地。
除却实力雄厚,荣家企业风评亦极好。
毛主席曾言:
“荣家是中国民族资本家的首户,中国在世界上真正称得上是财团的,就只有他们一家。”
火车模型与驶过的真火车。
磨面粉,纺棉纱,都是长辈的功业。
此刻,荣德生的长女婿,在岳丈及哥哥的敦劝和支持下走上工业企业家道路的李国伟,只能算初出茅庐。
非专业出身的他不懂纺织技术,但胜在能虚心听取内行的批评,及时改正。
为掌握纺织学原理,李国伟订购了全套纺织教材,和厂里的中专毕业生一起从头学起,直到结业。
1931年,荣宗敬审时度势,决定在汉口建立申新第四纺织厂,年富力强的李国伟被任命为申新四厂、福新五厂的经理。
五年间,福新五厂的生产能力扩大了两倍,资金扩大四倍。
在科学、文明管理的同时,工厂还提供如膳食补贴、暂垫衣服费用、员工消费合作社、储蓄所、职工医院、惠工宿舍、员工子弟学校等福利设施,绝大多数属国内首创。
但申四、福五的前行之路并非平坦如砥,巨大的灾难正在江城蛰伏。
1938年夏天,一段比气温更难熬的日子正考验着武汉。
6月起,中国军队在武汉地区同日本侵略军展开会战。
前方将士用血肉之躯抵挡日军进攻,为驻武汉的党政、军事机关移驻,企业向西南迁移争取时间。
8月,宋美龄一行来到位于汉口的申新四厂。
她不容分辩地说:“拆迁是政府最高当局的决定,必须执行。”
万枚纱锭进窑洞。
宋美龄按照工合实际负责人艾黎的意见,对厂长章剑慧道:陕西的宝鸡比较安全。
去宝鸡的铁路尚通,政府可以尽力设法调拨运送机器的车皮。
但荣德生和申四的大部分股东出于“一动不如一静”的考虑,依然不愿。
尤其得知要把申新四厂迁往荒凉偏僻的宝鸡,更是急电李国伟“设法挽回”。
然,汉口市政府采取的不迁就炸毁的焦土政策,使拆迁成了唯一选择。
李国伟一边向岳父荣德生复电“拆迁已定,无法挽回”,一边指挥员工将拆下来的纱布机和发电机装上火车,开始迁厂。
1938年8月16日,装载申四内迁机器的第一列火车从武汉徐家棚火车站出发,一路西行,开往宝鸡。
此后,申新、福新两厂的机器设备和其他物资20批陆续出发。
而到达后,又该何去何从?
1938年10月,申新纱厂等15家企业在抗日战争的隆隆炮声中内迁至宝鸡。
就在李国伟到宝鸡的两个月前,日机轰炸西安大华纱厂,纱机全被炸毁。
为抵御日寇空袭,李国伟制定了宝鸡申新的建厂规划。
他详细勘察地形地貌,向陇海铁路局工程处的工程师征询意见,决定在陈仓峪下开山挖洞,建筑窑洞车间。
——窑洞?
窑洞在西北不算罕见,作为黄土高原区域的传统民居,历史可以追溯千年之久。
四千多年前,周人的先祖古公亶父率领族人从漆水河畔出发迁徙,到达今岐山、扶风一带的周原定居。
由于人多房少,人们因地制宜,挖掘穴居的窑洞以遮风挡雨,这就是《诗经》中“陶(yao)复陶穴”的由来。
人们诧异地发现,窑洞既有无需梁柱、不费砖木的工程之便,还可享冬暖夏凉。
于是窑洞作为居住问题的优秀解法,流传至今。
合作社标语。
但从来只做民居用途的窑洞,要成为像申新这样以安装万锭纱机的规模进行生产的大型车间,中华大地上闻所未闻。
这个大胆的想法可谓剑走偏锋,经铁路工程师吴凤瑞和艾黎的慎重讨论后,获得了认可。
于是,申新纱厂在宝鸡开启了前无古人,凿洞设厂的征途。
战火硝烟里,经历遇到古墓群、地下泉水造成坍塌等困难,历经一年又两个月的艰难施工,破天荒第一遭修建的申新窑洞车间,于1941年2月竣工。
申新把2万锭纱机的前纺部全套机器和细纱机1.2万纱锭安装进去。
同年4月,窑洞工场正式开始运转,被命名为“纺纱第二工场”。
窑洞的迁厂之路。
1992年8月出版的《宝鸡申新纺织厂史》中,用这样一段话描述窑洞车间。
“有一天,它如果完全成为历史遗迹时,或许还可作‘抗战工业博物馆’的展览大厅’用。它在黄土层中留下的痕迹,会唤醒人们对往昔岁月的记忆。”
当我踏入此地,确实被窑洞所震撼。
这是长乐塬最令人惊叹的,由狭窄入口走进的地下世界——黄土覆盖、平平无奇的外表下,隐匿着如同蚁穴般错综复杂的窑洞车间。
窑洞依北崖由东向西排列,现存有19孔,内部大部分都保存完好。
窑洞的宽度大多在2至5米,最宽处达到6米;
其中60米以上长度的长洞9孔,最长的达110米,最大的19号窑洞面积可达上千平方米。
窑洞展厅。
这些窑洞纵横贯穿,四通八达,纵洞被6道横洞所贯通,还设有交通道、储水窖、棉条洞、吸尘塔及避让拐洞等配套建筑,另有3眼直通陈仓峪塬顶的通气孔。
窑洞工厂的上部覆盖30多米厚的自然黄土层,异常坚固,防空效果极佳。
深邃通道阻隔了外界的炎热,看客便能静心回溯那段过往。
展出内容:工业区布局。
如今窑洞已被改为展厅,从布局中可见匠心。
巧妙利用暗色,以墙壁作幕布投影文字与设计图纸;
为机器加上3D人像,还原昔年场景;
借窑洞形貌模拟火车车厢内景,两侧动画分别为南北方迥异的自然景观等……
迁厂、建厂、发展、辉煌,我们在讲解和图文并茂的陈设里,缓步靠近那段写满奋斗的岁月,内心为之激荡。
方知原来,窑洞车间只是一个开始。
长乐塬正门。
除了窑洞车间外,长乐塬抗战工业遗址内还留有办公大楼、乐农别墅、博壳车间四处历史遗迹,以及原址上新修的发电厂、车站等建筑,伴看客们回溯过去。
申新在宝鸡开工后,各种问题纷至沓来,被人们以难以想象的顽强意志与果决行动力化解——“缺啥造啥”。
机器配件不足,工人们自力更生,制造工具:棉线织成的马达三角带、竹子做的棉条筒、废锯条做的卷尺;
电量供应不够,工厂先与陇海铁路局协商租借火车头一部,修建铁路专用线,以火车头正常运转带动纺纱机;
后又自行设计并施工,建造发电厂,满足生产需求和当地居民生活所需;
生产原料缺乏,申新便在各镇设办事处收购棉花、小麦,解决了农户外销,还带动当地生产规模扩大;
运输极端落后,工厂就自办运输组,既有养马造车的马号,又有风驰电掣的汽车队...
展示投影。
同时,这还是一座富有人文情怀的纱厂。
申新免费供应员工伙食,还绝不敷衍,自建陶瓷厂生产餐具、成立农林股种菜养猪,努力改善伙食质量;
时年28岁的章映芬发觉“工人日处窑洞之中,既不能呼吸新鲜空气,更无从窥见天日,12小时工作未免有乖人道”,在窑洞车间发出我国纱厂三八工作制的首倡,实行延续至今;
从在工人宿舍创办教女工书写唱画的文化补习学校,到参与迁陕工厂联合会集资创办的惠工学校,申新在职工及子女的教育上从未懈怠;
人们的物质生活或许艰苦,精神生活却非常丰富;
那个年代,申新甚至还保留美化环境的传统,建厂之余不忘绿化,栽树种花。
展厅中的女工及设备投影展厅。
文化学者林语堂在作品中写道:
“这就是中国抗战中最伟大的奇迹。
重庆及其周围有许多地下工厂,但没有一个在规模上超过申新的窑洞工厂。”
位于宝鸡斗鸡台的申新纱厂如火如荼地办起来了,更为宏大的蓝图又徐徐铺开。
李国伟得知,政府确定在斗鸡台建设秦宝十里铺工业区,陆续迁来的企业便可以直接入驻,不必再为建厂去勘察土地。
而若要建工业区,就要最大化合理利用有限的土地,化零为整;
与其担忧官方如何布局,不如先做整体规划,以地图形式直观呈现,让官员们能看明白,总会产生些影响,以后政府、企业实施起来都比较便捷。
思及至此,望向记录数据和勾画着草图的本子,踏勘过的土地一一浮现,李国伟提笔画起图。
纸上出现“至凤翔高原上公路”“麦田”“稻田”“渭河”“过河便道”等字样,及地形地貌的基本情况。
他在陇海线南北的土地上依次规划、命名出一至四个工业生产区。
斗鸡台火车站与工业区交通干道相衔接,提供生产动力的水电厂、水塔也赫然在列。
办公楼旧址。
工业生产区周围是配套生活商业区、行政办公区、学校、医院、运动场,均有马路相通,甚至还有两个公园。
画到陈仓古观脚下的陈仓峪,李国伟停下了笔。
这块塬地地势较高,且位于阳坡,更宜规划为生活区,他想给这里一个新的地名。
回望申新纱厂的奔波前程,时事仍身处战乱中,长久安乐,海晏河清愿望始终萦绕于心。
思及古长安“长乐宫”的寓意,放之当下亦如此。
于是李国伟大笔一挥,命名为“长乐塬”。
发电厂旧址。
再后来,作家茅盾游历宝鸡,称其“战时景气的宠儿”:
“宝鸡的田野上,耸立了新式工厂的烟囱;宝鸡城外,新的市区迅速地发展,追求利润的商人、投机家,充满在这新市区的旅馆和酒楼......”
24孔青砖砌就、天圆地方的地下长廊,就是一条宝鸡抗战工业历史之河,乱石穿空,惊涛拍“砖”。
一通3.5华里长的丰碑,一直横卧巨隧之中,倘若竖起,便足以刺穿古原,直指青天。
回首来路,方觉宝鸡工业的起跑线画在秦宝十里铺工业区,是历史的必然;
“战时景气的宠儿”和“西北工业重镇”的美誉,只有与窑洞车间联系才实至名归。
在长乐塬,我们触及宝鸡一段尘封的峥嵘往事。
夕阳西下,夜幕四合,见这座古老的城市华灯渐璨,闪耀在渭河平原西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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