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蒂斯与二十世纪艺术

巴尔蒂斯与二十世纪艺术

巴尔蒂斯和我,我们是一个奖章的正反两面。


——毕加索

(转引自拉弗雷桑热1995年6月2日

在巴尔蒂斯北京画展新闻发布会发言)

巴尔蒂斯生于二十世纪初(1908年),在我们这个世纪从事艺术创作已经六十余载。他是二十世纪的见证人;而二十世纪也同样是巴尔蒂斯艺术的见证人。在堪能同古代艺术精华分庭抗礼的有限几座二十世纪艺术高峰上,自有他无可争辩的位置。
二十世纪有过两次惨绝人寰的世界大战。二十世纪还有过无数挖空心思的艺术探索。



巴尔蒂斯,约1926年

巴尔蒂斯不曾从地覆天翻的社会变动寻找题材,而是向人的精神世界——特别是少年时期的种种复杂细微的心态——最隐蔽、最神秘的领域作令人神往的探究。他在六十余载的艺术生涯中,坚定不移走具象艺术的道路。他的艺术,以形象传达神思,借真实描摹心境;奇险寓于平淡,放纵不忘收敛;意蕴常在画外,而画面则总是洋洋大观,耐人寻味。他的艺术,不仅充分体现二十世纪的时代精神,而且具备与之相应的完美表现——一种继承优秀传统的创新表现。
巴尔蒂斯的艺术成就把本世纪屡屡处于险恶境地的具象艺术推到新的高度,同时也使严肃因而艰难从事具象艺术的同道受到切实的鼓舞。他无愧于险风恶浪里中流砥柱的比喻。
在二十世纪世界艺术的背景上出现巴尔蒂斯,不能不是一个十分发人深省的现象。


梦想II
巴尔蒂斯
布面油画
198cm x 198cm
1956-1957年

二十世纪发生的种种艺术与非艺术运动,呈现着纷繁复杂的形态。尤其在二次大战促成纽约崛起之后,在美国背景上出现的此起彼伏的新潮,除去有社会、心理、审美等诸多因素在起作用之外,在很大程度上受着商业因素的支配。艺术家的走红或发黑,全看潮起潮落和风向变换;而潮流与风向,则维系于画商的利害得失。在屈指可数的大画商变成无冕皇帝、艺术家沦为弄臣和赚钱工具的时代,艺术创作蜕变成商品生产,以求迎合髙层艺术消费社会的心理,从追求新奇发展到追求刺激,从惊世骇俗发展到愚弄世人。这一形势造就了新旧更替——新产品取代旧产品——的速度越来越快,周期越来越短。这便促使比比皆是的意志薄弱者改变观念,弃“旧”图“新”。那种呕心沥血、惨淡经营、“十年磨一剑”的做法,自然不合潮流;讲究技艺,自然是笨伯行径;但提传统,自然要目为反动,必得群起而攻之。于是,一种空前的“紧迫感”推动“聪明人”加快步伐,急功近利,出奇制胜,以求一夜之间平步青云,一劳永逸载人史册。于是,艺术家变成发明者,进而又变成小玩闹。而这一切,都借“现代艺术”、“现代精神”、“现代意识”等响亮但却含混的字眼作掩盖,成为投机的捷径,打人的石头。这种情形,从战后直至1980年代初,曾借美国的国力,波及欧洲乃至世界其他地区,一度显示出相当霸道的排他性。在这三四十年间,几乎所有艺术传播渠道如博物馆、大型展览、画廊、博览会、书籍、报刊杂志以及其他新闻媒介,都围着这个中心旋转,艺术史论界亦不得不为之张目,不同的声音几乎无法听到……总之,作为极其重要的另一方面的具象艺术“现代化”进程被有意识忽略,其成就被抹煞。于是,造成一种假象:“现代艺术”绝不包括同样进入“现代”的具象艺术——里德的《现代绘画简史》便是如此,他武断地以“现代的”准绳轻而易举地把具象艺术推出论外。然而,二十世纪的真实情形并非全然如此。

里尔克,巴尔蒂斯和巴拉迪娜(巴尔蒂斯的母亲)在贝阿滕贝格,1922年
巴尔蒂斯以具象画家的身份于二十年代后期步入画坛,虽则初出茅庐即获别具慧眼的前辈如博纳尔、德朗、毕加索等人的推崇而且荣名早树,但却始终没有一夜春风而红得发紫的那种“幸运”。他不赶潮逐流;潮流自然也就对他十分冷淡。为此,在走马灯似的时髦人物叱咤风云、不可一世之际,巴尔蒂斯一直躲在一边,默默走自己的路,而不屑与时令风尚争一日之长。更何况,他作画很慢,出品甚少,展事稀疏,且又畏避新闻界,闭口不谈自己和自己的作品,只将画作奉献世人以求评判。这样,艺坛前台的炽热场面和喧闹锣鼓便并不费事地把他隐没。即使在不能将他那极有分量的艺术成就一笔勾销时,也只把他看作局外的孤立现象,以便最大限度地削弱他的影响,更有甚者,别有用心的论者将他归入“过去”,把他看成一件活古董,彻底逐出“现代”。处于此等境遇,若无远大的志趣、高尚的情操、历史的眼光、执着的追求、充分的自信,以及必要的物质条件,诚然难矣!所幸,巴尔蒂斯具备这一切;而且,更其幸运的是,他不必待到身后便看到:二十世纪人在世纪末的反思中,毕竟对他的艺术作出公正的评价。


有人物的静物
巴尔蒂斯
纸本油画
72.9cm x 92.8cm
1940年

1980年代的世界艺坛已经推不出新鲜花样。所谓“新表现”、“后现代”云云,尽管也似乎热闹过一阵。但是卓有见地的欧美评论家都并不予首肯。世人在日趋冷静的思考中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人类在二十世纪里对认识并表现主、客观世界所作的种种努力,许多是早已越出了艺术范畴的;把它们放到艺术范畴里加以讨论,才是导致艺坛混乱、艺术堕落的原因。事实上,对于艺术的一系列重大问题的重新思考,在全世界范围内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随着这一反思的深化,曾经被认作艺坛主流的非艺术或反艺术潮流日益失去其虚假的光华而露出其可怜的本相。水落石出,云散峰显:这是不可避免的。由是,世人才重新把目光转向巴尔蒂斯这样的艺术家,转向莫兰迪这样的艺术家,转向拉丁美洲的塔马约、莫拉莱斯、祖尼加、博特罗,转向西班牙的安东尼奥·洛佩斯、奇伊达、塔皮埃斯……巴尔蒂斯的艺术,特别在1980年代,通过1984年在巴黎、纽约、京都的大型回顾展以及1990年在希腊、罗马的素描、水彩、油画(包括1984年以来的近作)展,使举世为之震惊,为之叹服。他的辉煌艺术成就虽然迟至1988年才始得机缘通过艺术刊物介绍到中国,却也同样引起了热烈的反响并获得崇高的评价。虽然他自谦而不接受“大师”的称谓,但是事实上他是当之无愧的现代绘画大师,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位具有历史意义的真正艺术家。对此,当今世界已无人再持异见了。换句话说,在经过将近一个世纪的经验与教训之后,人们才格外认清了巴尔蒂斯艺术的真正价值。

巴尔蒂斯,雷·曼摄,1933年
巴尔蒂斯现象标志着艺术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从极端化转向新的平衡。
艺术必须新且好,这是常识。新与好的标准在不同时代和不同地域必有变化出入;然而,其中毕竟存在一个相对的限度。众所周知,跨越过相对限度,事物便发生质的变化。后印象派率先对作为文艺复兴末路的学院主义大举反叛,引出立体主义、野兽主义、表现主义、未来主义、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等艺术运动,就都在艺术的这一相对限度之内。自从达达派发难,轰毁艺术的相对限度,为任何事物都可以成为“艺术”而大开方便之门。确有才气者偶一为之,还略见新奇;如若一味推到极端,必然要走到反面——这便是反常,便是矫情。二十世纪探索中许多“过度”、“过分”的弊端,尤其在商业因素的作用下,把希望看到新鲜事物的公众置于惊慌失措的心理失衡状态,强使他们囫囵吞下所给予的一切。但是,面对种种极端的反常,极端的矫情,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毕竟有限;经过来势凶猛的“连续轰炸”,又很快引起了审美疲劳;再则,社会对高速生产的大量粗滥“艺术”商品的容纳量,也早已达到了饱和点……随着社会心态的逐渐恢复平衡,人们在新认识指导下重新对生活环境的生态平衡提出要求,对审美领域的极端化则提出质疑。艺术之为艺术,终究必须是“艺术的”。如果说,普通公众在巴尔蒂斯绘画面前还带有一定程度的怀旧感,那么,专家们却从中看到了新的平衡,新的方向。所谓新的平衡便是时代精神与相应艺术形式之间新的协调。

巴尔蒂斯在查西,1956年7月
诸如“现代性”、“现代意识”这类含混的概念,随处可见可闻。然而,其实际意义往往仅局限于某些潮流所反映的“精神”,而且颇有不追随这些潮流便无从体现“现代性”、“现代意识”的意思。巴尔蒂斯现象纠正了这种偏颇。凡是略微知晓艺术历史又有一定艺术鉴赏能力的人,不难从巴尔蒂斯艺术中看到既不同于古代,也不同于文艺复兴,更不同于十九世纪学院主义的二十世纪时代感——惟其如此,他的艺术才能够跨越时空界限。这很雄辩地说明:艺术家是否与时代共进或走在时代前面,并不在于外表的虚张声势或侈谈那些很少有人能够说清的含混概念,而关键在作为一个二十世纪人,能否真正做到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用自己的心灵去感受,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用自己的语言去表达。如果在掌握人类知识——当然必须包括最新知识方面——确实站在文化艺术的高层次上,在观察、感受、思考、表现方面确实做到独立自主,那么,反映时代精神的艺术道路就是无比宽广的了。

工作室的巴尔蒂斯,亨利·卡蒂埃-布列松摄


艺术作品体现的时代精神,必得通过具体的制作才能传递给观众。巴尔蒂斯的艺术之所以如此受人宝爱,还在于其美妙精湛的技艺。在艺术不必以技艺或手艺为前提的“理论”占统治地位时,在无视技艺或反对技艺的产品充斥世界的很长一段时期中,人们的眼睛受到狂乱无度的“随意性”的极大侮辱和伤害,待到从巴尔蒂斯融会古今东西优秀传统而又别出新意的绘画中看到高雅和谐的色彩、扑朔迷离的光线,优美流转的造型、丰富多变的构成、悠扬深远的气韵,如何能够不陶然而醉呢?可是,这位真诚的艺术家尽管从事绘画已有六十多个春秋,尽管巳经获得卓越的艺术成就并享有传奇般的盛名,却依然为自己的技艺还不曾到达得心应手、炉火纯青的程度而感到遗憾,还在孜孜以求。他有十分感人的剖白:“我每画一幅新画,总是很费踌躇;动手画的时候,总感到很吃力。我总觉得自己的手艺不行,不足以表达我要表达的东西。画完之后,又往往不满意。于是,就画第二遍,再画第三遍……这样,有些画就有了第二个变体,第三个变体。”“我甚至很羡慕十九世纪那些平庸的画家,他们都有一手好手艺,在这方面要比我们这个世纪的大师都强……我要是能写作,一定要好好谈谈自己的缺点。(1990年11月末,巴尔蒂斯在瑞士寓所同笔者的谈话。——啸声注)眼下,他以82岁的高龄,在两米多高、近两米宽的画布上绘制着第三个《猫照镜》的变体,还在摸索新的颜料配制方法,还在斟酌新的画面构成,还在追求更美、更新的平衡……笔者后于1992年10月再访巴氏,见他又将几近完成的《猫照镜之三》“推倒重来”。他以84岁的年纪而犹肯这样行事,其一丝不苟的精神不能不令人钦佩。此作已于1993年完成,展于当年5月在洛桑美术博物馆举办的巴氏个展。正是这种永不满足的精神和永不懈怠的努力,不断把巴尔蒂斯的具象绘画推向新的艺术高峰;正是这种精益求精、追求完美的艺术,才有神奇的力量使焦渴的眼睛得到润泽,荒芜的心灵得到抚慰,堕落的情趣得到拯救。

猫照镜
巴尔蒂斯
布面油画
195cm x 220cm

约1990年
由于有了巴尔蒂斯以及像巴尔蒂斯那样的艺术家们,我们可以指望,在世纪更迭之际,告别过去,迎接艺术新时代的到来。
1990年12月写于北京
注释:
*本文节选自《巴尔蒂斯和他的中国情结》,啸声著,上海:文汇出版社,2004年。

点击下方名片关注光达美术馆!

光达美术馆地址:

杭州市上城区虎玉路18号
联系电话 15757728728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光达美术馆”(ID:guangdaart)。大作社经授权转载,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大作社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