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寄意

南方寄意


“南”字字源本义其并非指方位,且蕴含着丰富的虚指现象。而伴随着“南方”地理界限与历史语境的不断变动,语言与图像的沉积也使其成为了一种文化底色,影响着我们思考和感知的方式与能力。

作为地域的南方是我们进入本次专题的切口,但远非讨论的终点,专题中我们通过展示不同创作者以影像召唤“南方”的不同路径,使“南方”涌现的多样动机与具体情境得以呈现。“南方”作为一个重要的创作母题,宏观上粘连着时代的更替,微观中丰富着每一个创作者的语言与思想,也帮助了我们每个人建立起一个完整、立体的内心世界。


河流(黄色), 2016 年 吴嘉莉

南方寄意

Appearances and Aspirations of the South
文/陈秋实

我们常会将南方当作一种方位概念,暗含以某一中心视角去看待周遭世界的前提。但其实,“南”字字源本义并非方位,在甲骨文中,它被解释为一种乐器,但人们将其摆放的位置逐渐引申为具有方向的属性。进而考究,我们会发现“南”字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蕴含丰富的虚指现象,如表述自然植物的“南枝向暖”;阴阳学说在建筑布局、礼仪座次中讲究的“坐北朝南”;睡眠与躺卧习惯中有着“生者南向,死者北首”的说法;五行中则以“红色为火色,位在南方”阐述夏季的炎热;而地理走势与历史进程,更是使民间约定俗成了“南下北上”的比喻。可以说,中国传统文化自古就具有独特的空间性与事物之间的通感。
当然,随着政治疆域的扩张,生产力的进步、人群的迁徙、文化中心的转移等,不但使得“南方”的地理界限与被置入的语境不断变动,语言与图像的沉积也使其成为了一种民族文化的底色,影响培养着我们的思考与感知的方式和能力。

南方系列之五十五,2015年 海波


回到艺术创作,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中,中国文人因其身份认同以及政治生态的影响,更注重对传统的继承,地方特质往往成为他们抒情明志的附庸。但随着南北朝时期南方城市在政治经济地位上的成长,“南方”这一逐渐丰满的文化集合体也具备了从宽泛的人文思想中演化出专业的艺术学说与创作群体的条件。特别是明代“南北分宗”的出现,代表的即是文人们对南方人文地理与当下文化现象更加系统的体悟。至晚清民国时,在外来学说的推动下,文艺创作与地理空间的关系甚至被作为专门的学科讨论,如刘师培著名的《南北文学不同论》,就带有地理环境决定论的腔调。
先秦《诗经》中“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将抚育与南风相互比附;西汉司马迁在《史记》中赋予南方“江南卑湿,丈夫早夭”的令人望而生畏的面孔;再到晚唐韦庄暮年吟咏“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表达对故国的情意;被贬的苏轼则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抒发与仕途的和解。在更近的岁月里,海子于1985年的小说《南方》写道“我81岁那年,得到了一幅故乡的地图。上面绘有断断续续的曲线,指向天空和大地,又似乎形成一个圆圈”,将南方指向“故乡”的复杂意义。对不同时代、身份的创作者,“南方”虽有着迥然不同的意象,但它却一直在那,见证着中国乃至整个东亚历史踱步,勾连着地方与民族、国家的文化认同,也安放着人们对私人记忆与生命际遇的描绘。

繁忙的供应链产业园,广州白云区,2022 年 8 月 6 日 张永林


由于现代化的到来,及文化制度的变革,一些感悟或许在当下已经不再具有生长的空间,但是被无数史料与诗篇所强化的传统南方意象依然在延续、塑造着我们的观看与联想。于是,在本次以“南方”为线索的专题中,作为地域的南方确是我们进入问题的切口,但远非讨论与展示的终点。而我们在总结这些关于南方的作品之时,也并非试图定义“南方”,而是期待由它引出的更多讨论。
我们观看有关某一地理区域作品时,常常会因为其中对风景、地方风俗的“异质”的描述过于引人入胜,使得作品沦为对自然风俗的辅证。又或是将其中趣味程式化的锚定于创作风格与具体景观的对应关系中。而摄影因其本身的视觉效果和纪实属性,使得这些问题相较于其他媒介更为突出。这种陷阱或习惯十分容易导致创作者的时代观念、心理变化、个人诉求等形塑作品的具体动力被掩盖,对作品的解读成为了一种粗暴的“看图说话”。因此,对于摄影作品而言,我们尤其不能全然以“南方”论南方,而是需要将其视为创作者一方面在努力适应或回想当时当地风土的同时,主动构建内心的认知秩序,与外在环境形成和谐稳定关系的变动过程。
摄影无疑是表现自身与外在环境的关系最为透明的当代媒介。拍摄者的身份、视角,场域中的自然条件与社会关系都会在最后的画面中一一展露。所以在此我们希望以关于个人记忆的作品开始这次专题,其是因为个人记忆切实且单纯,历史包袱少,不来源于二手文本,所以可以很大程度上避免上文所提及的有关以“南方”述南方的论证循环。

郊外,“北方的阳光,南方的影”系列 2008-2010年 黄晓亮


伴,“北方的阳光,南方的影”系列 2008-2010年 黄晓亮


温情已不是爱,“北方的阳光,南方的影”系列 2008-2010年 黄晓亮


“北方的阳光,南方的影”是黄晓亮创作的作品,他身处西北时将自己少年记忆中的画面通过道具投影在粗糙的砖墙上再用相机拍下。这些场景源自他对旧梦的回溯——其出生在武陵山区,溪河纵横又阴雨连绵。但记忆却总是与现实保持着距离,少年时关于南方的记忆对现在的他而言却总是阳光普照而又温暖至极,这使得他反而在北方的晴空中找到这丝感受。
从古至今,许多有关“南方”的创作并不是直接描绘现实,而是处在个人与环境的冲撞徘徊中。这样的创作基于个体经验的判断与筛选,并在内心深处发生着转译。而借童年记忆对南方进行重塑也是很多创作者谈到南方时通常使用的视角,其实是一种对理想生活的叹惜。就像黄晓亮制作出的记忆中,不止有南方的草长莺飞,更是时常出现三五成群嬉戏中的少男少女,以及穿过丛林的列车。

从修辞的角度来看,另一位将“南方”与个人成长捆绑在一起的作者是吴嘉莉(Teresa Eng),作为二代华人,她从小就从来自广东的父母口中得知了许多关于故乡的记忆,也捕获了许多关于“南方”印象的片段。2013年,她从重庆出发,开始了印证内心想象的旅程。她的作品充满色彩,且意象鲜明,通常一幅画面就只框取一个主体,并后期加以色彩覆盖。通常,我们在面对并不熟悉的环境时,都会尽可能将其以抽象的情感与概念初加对待。而在吴嘉莉的作品中,我们仿佛看到了她努力通过已有经验去完善对现实故乡诸多陌生细节的理解,而她也确实把握住了那些关于南方的诸多传统意象。

车站,2017 年 吴嘉莉


供奉,2013 年 吴嘉莉


波纹(花),2015 年 吴嘉莉


三峡,2016 年 吴嘉莉


波纹(头发),2015 年 吴嘉莉


人们对于颜色使用往往出于对感觉的描绘,但其并非毫无依据,而是与语言与文化传统有着极大的关联,特别是有关情感的寓意,这在关于南方的创作中也是被常常使用的修辞。吴嘉莉利用彩色暗房将我们印象里烟雨南方的图式赋予了浓厚乃至稍显艳丽的颜色,黄红的柳岸,紫蓝的花枝。这也许是因其跨文化的背景而产生的审美现象,但却意外地与古时人们对“南方”的神化意象相合。在那时,人们总是在创作中给予南方绯红、绛紫、金黄的色彩。

南方系列之四十六,2015 年 海波


而视角的转换常常会引起文化内涵上的整体转变。艺术家海波出生在吉林,并一直在故乡拍摄关于北方的生活。虽然他与许多古代文人一样也是由北南下,但在不同的时代中,显然创作者自我调适的路径与需求大不相同。如其所述,“南方”于他就像梦一般,因为他与南方的人事物身体上的距离太远,但又有着文化精神上的交集。他沿长江而上,拍下那些他认为与梦相近的场面。这些场景朴素真实,大概就是南方日常所见的样子,但又延续着艺术家在北方时所习惯的观看方式,掩着十分深厚但起伏极小的情感。路上的行人,傍晚的房屋,海波将塑造他自己的北方景象移植到了这里,并不在意拍下的样子是否符合人们对“南方”的期待。“南方”究竟是为谁而显现,我们又将其打扮成怎样的角色?我们又是否因其层层包裹的意象而失去对这片土地的历史与现实的洞见?这是我们在面对海波的照片时所能想到的。

南方系列之四十一,2015年 海波


南方系列之二十四,2012年 海波


南方系列之十三,2012 年 海波


从浪漫主义到自然审美,来自各处的创作者们围绕南方进行着各种不同的文化实验。人们常借人本地理学中的“感觉文化区”展开关于地方文化的研究。“感觉文化区”指一个具有确定空间范围、能获得人们广泛认同的区域。其不仅仅限于文化特征,而是由本能感知、经验直觉、历史文化以及社会心理等多方面因素构成。本期专题中,储楚、周仰、倪海云都是生活在“江浙沪”(这也是一个非常具有时代特点的有关“南方”的概念)一带的创作者,他们的审美偏好以及视觉经验都深刻地受到“江南”文化环境的影响。

璀璨的星-爱之梦,2020-2021年 储楚


储楚借不同媒介将其生活中接触到的杭州一带的文化意象进行书法与影像相结合的转写,试图在其中抽象的把握一些关于江南的定义;周仰借“藕园”这一独立的审美场域,来表述在“南方”的文化内部,文人的身份认同与微观视角下的审美形塑,一个园林如同形成了独立的结界;而倪海云则在进行地方历史文献的调研过程中,拍摄下那些他所察觉到的不被地界所束缚的,具有文学共性的场景。这些不直说南方,但又突出“南方”具体特点的创作通常将自然事物与社会现象相互比附,从而将对象通过象征意义纳入创作者自身熟知且稳定的解释话语中,并从中获得归属与认同,成为一种地方经验审慎的移情与替代。这一方法一直被创作者长久地使用,也使得南方文化获得了更多与生命、自然有关的话语。

“不朽的林泉”系列,2016- , 周仰


“不朽的林泉”系列,2016- , 周仰



     

     

     

     

“清江未远”系列 2016-2022年 倪海云

而再看贵州的214在夏日随性的摄影,其不由得让我们思考“创作的南方性”与“通过创作表现南方”的差异。两者没有标准的区分,但从本地作者与其他外来创作者的对比中,在“居”与“游”的状态差异中,以及作者自身对创作动机的认知中,我们能够寻找到一些线索。

下河”系列,2019年  214

“下河”系列,2017年  214


“下河”系列,2019年  214


专题还将视野延伸至西双版纳的哈尼族村落,或者,与其说是延伸不如说是回归。由于地理条件的复杂,这一西南地区山林中的少数民族依然向我们展示出了沉寂、斑斓、神秘的观感与古时人们对待南方所产生“森林、蜿蜒、湿热”的相近印象。而不常为人所知的是,这一明显代表着雨林河谷特色的民族,竟是自两千多年前,由西北方迁来。摄影师段健身为哈尼族人,但长期在城市中生活学习,这次借驻村工作的机会回到族群中。虽然在外形等方面具有族群的特征,但生活环境与观念的错置使得他并非完全融入族群,还保留着一种附加想象、期待,又保持距离的观看。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其对族人举行仪式的拍摄视角,与哈尼族女性的形象出现次数中有所体察。而正是这种略有距离的视角,使得我们发现那些古老“南方”叙述中所带有的情绪,仿佛和当下我们的感知没有太大差别,我们依然热衷于那些关于雾气、森林、鸟兽的隐喻与猜想。

吻别“神鸟”。白鹇是哈尼族神鸟,一名哈尼族人在森林中捡到白鹇蛋,带回家孵化,5 个月后,他将养大的白鹇放归山林,一吻作别。2019 年  段健

哈尼族新娘子在“媒耶”的带领下取“新水”。2019 年  段健


祖孙,2019年  段健


新修的龙巴门。在哈尼文化中,龙巴门是分隔人界和灵界的界线,门头上会放上雕刻的木质鸟,意为让机敏的鸟儿帮助族人们预警危险和灾难。2020 年  段健


摄影于我们是一种外来的创作媒介,从南方沿海的通商口岸逐渐传往北方。而北上的摄影术其实也承载着那个时代“南方”的内涵,并在南方向世界寄出了的“第一批”关于中国的影像。与书画不同,摄影的过程要求创作者需要处理更复杂实时的身体状态,与事物进行直接交流,或是处理拍摄所遇阻碍。我们也许可以想象,那些带着相机踏上南方港口的摄影师,是如何在夏日炎炎的河岸、屋檐下支起相机,又如何与那些操着满口方言好奇的人们解释摄影,或是故作奉承的应邀拍下那些深院中从未允许外人观看过的画面。这些自然与社会条件必然会左右他们拍摄时的心情以及对画面的选择,进而使得这片土地展现出别样的景象。

北京路,广州,2020 年 11 月  程贺彬

专题最后我们还展现两组生活在广东的摄影师程贺彬与张永林的作品。作为网络红人与业余摄影师的他们,也许作品并不如艺术家那般追求保持距离的观察和思考的特质,但是这种对生活的热情与诚恳使得时代总是自己走入他们的镜头,而不是由于过分强调个人诉求反而被忽视。改革开放以来,南方对于很多人来说并不只是故乡与文化想象,更是切实的机遇与可兑现未来的地方。如果我们用心观察就会发现近年沿海区域,特别是大湾区的摄影师们越来越多地将注意力与审美偏好集中于体现现代化景观的高楼CBD与立体的交通设施的同时也用情于地方农村节庆时的场景。这一现象也表现着南方当下的样貌,是中国“南方”的“正在进行时”。

万人空巷的天河花市,广州天河体育中心。广州迎春花市是独具岭南特色的民俗景观,成为广州年节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在广州地区有“逛花街大过年”的说法。广州的迎春花市一年举行一次,每次于春节前年廿八开始,至年初一凌晨结束 。2019 年 2 月 4 日  张永林


深圳前海,2021 年 4 月 3 日  张永林


摄影已然不再拘泥于记录,人们也不再需要手捧一张南方的照片寄托思绪。仅仅是随意的刷屏甚至就能看到“主播”来到家乡的村口。意象已经开始慢慢失去了集聚、嬗变的条件,记忆也被不断刷新的影像而抹去距离。但在如此条件下,还是总有人用相机去创造、记录心目中“南方”的影像,必然是因为他们相信“南方”不只是回忆,或是做梦解疲的素材,而是一片可供自己开垦的空间。
本次专题通过展示不同创作者召唤“南方”的不同方法,使“南方”涌现的多样动机与具体情境得以呈现。限于篇幅,我们并没有全面的讨论“南方”所承载的意象与寓意,以及详细爬梳“南方”“北方”“地方”等概念及其文化框架的相互支持与消解。但正如汉学家薛爱华在其有关唐代南方意象的论述中写道的:“每一颗敏感的心灵,渴望一种全然不同的完美”,“南方”作为一种集体想象与创作主题,宏观上粘连着时代的更替,微观中丰富着每一个创作者的语言与思想,也帮助了我们每个人建立起一个完整、立体的内心世界。而借创作个案对南方的阐述也一定程度上帮助“南方”在论述中走出思想史般的历时性思维,而来到侧重共时性分析的文化生态中,或许其画像会更为确切。
在个人与时代、地域的参差中,一个永远会被我们想起的“南方”,诠释着我们对世界与自身的理解。虽处历史长河,每一个人的“南方”都转瞬即逝般脆弱,而绘画式的再造或是当下流行的3D建模式的重现对于这种内心体验宛若隔靴搔痒,不及痛点。不过幸运的是,还有摄影能把它一张张从时间之河捞起,再一次召唤。

本文为《中国摄影》2023年2月刊“南方寄意”专题编辑手记。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中国摄影杂志”(ID:cphoto1957)。大作社经授权转载,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大作社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