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剧，写出女性的八重挣扎

10月28日，由Netflix推出的女性题材悬疑台剧《她和她的她》上线。刚过一周，豆瓣上已有近三万人打出了8.6的高分。

这部剧运用了近年常见的“两个世界”的设定，第一集设下迷局，中间在另一个时空解谜，最后一集回环收束，关乎一桩谋杀案，一段破碎的青春，一箩筐蚀人的回忆，关乎深陷其中难以挣脱的她、她和她。

这部剧糅杂多个女性议题，从性侵犯、性骚扰、家庭暴力，到融于日常生活的性别歧视、荡妇羞辱、污名化，无怪乎对其最多的评价是“演尽了女性的困境”。

“大女主”也可能面临职场性骚扰

一开篇，《她和她的她》就没打算留余地。

许玮甯饰演的林晨曦是一位职场精英，干练果决，目不斜视，利落潇洒到头发丝，俨然一位“大女主”。然而，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性骚扰和污名时，这位大女主丢盔卸甲，无力招架——新同事杜骏儒在言语和行为上屡次骚扰她，强吻、搂腰、摸背，极尽猥琐，而雷厉风行的体面人林晨曦，只能半是愤怒半是惊惧地瞪向他，以“报警”作为警告。

据公益组织源众家庭与社区发展服务中心发布的《防治性骚扰法律与司法审判案例研究报告（2019-2021）》，以性骚扰损害责任纠纷作为案由提起的诉讼中，超过九成的受害者为女性，职场性骚扰案件所占的比例最高，为62.27%。

职场性骚扰也可能以“谈业务”的名义发生。剧中出现了女员工被要求去“夜场”陪客户喝酒的情节——当然，是身材样貌通过了筛选的员工才能去。

维权可能没人会相信

对于林晨曦的抗拒和警告，杜骏儒不以为意：“可能没人会相信你喔。”

他的有恃无恐背后，是触目惊心的现实。

源众的报告指出，目前，实施性骚扰违法成本过低，受害人的维权成本则较高，且即使胜诉，获得的民事赔偿数额也很低，这导致性骚扰受害人求助司法救济的意愿普遍较低。

维权成本高，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可能没有人会相信”。该报告分析数据发现，虽然此类诉讼在数量上有明显涨幅，但法院认定性骚扰事实成立的比例仍然较低，约占28%。性骚扰事件本身往往具有突发性、隐蔽性，负有举证责任的当事人取证难、证明难，要跨过法院证据采信普遍较高的门槛，并不容易。

所以杜骏儒说的是对的，林晨曦也知道他说得对，因为不被相信的困窘，她经历过。

那是林晨曦中学时的遭遇，一个房思琪式的故事，一个让她从此游离在“两个世界”间的秘密。在被理化老师谢志忠性侵后，她神思恍惚数日，终于告诉了父母，父母震惊、愤怒，找来了学校领导和谢志忠夫妇，却也没有坚持提告，这件事就这么囫囵吞枣地过去了，大家小心翼翼，装作无事发生。

谢志忠夫妇和校方与林家父母当面对质时，坚称谢志忠“德高望重”，一向对学生关怀有加，想必是林晨曦自己误会了。谢师母理智又公允地说道：“如果这件事情传出去，让大家公断，你们觉得他们会相信谁？”

少女林晨曦坐在房间里听着，眼泪滴在棉布裙子上。

后来已经成为精英的她，冲着杜骏儒狂妄的背影，提高了些音量：“你为什么恶人先告状？”听起来就像曾经对爸爸哭喊“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一样凄厉，也一样无力。

杜骏儒无疑是懂人性的。尽管林晨曦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胡思乱想的小孩”，是享誉业内的成功人士了，但他知道，只要把“有病”“疯子”的帽子扣在林晨曦头上，她的可信度就自动在众人窥视的目光和窃窃耳语间瓦解了。于是他当着办公室众人的面大喊：“你到底哪里生病了？可不可以请你去看医生？”

从远处的“小甜甜”布兰妮、艾梅柏·希尔德，到近处的蓝洁瑛、关淑怡、崔雪莉，连汪小菲因“婚内出轨”惹非议的时候，放出来的“大招”都是爆料大S“服用违禁药物”“几次精神出现状况”，多年过去，“疯女人”仍发挥着一锤定音的威力。

斯坦福大学性侵案受害人香奈儿·米勒在《知晓我姓名》中写道：“这一次，我想知道受害者要有什么样的行为才是可以被接受的。什么语气？她警告我不要生气。我明白了，如果你生气，你就是在防御。如果你淡然，就显得冷漠。太积极向上，就会被怀疑。如果你哭，就是歇斯底里。太情绪化会让你显得不可靠。”

最近发表在《女性心理学季刊》上的一篇研究，确立了“情绪化”标签与女性观点合法性之间的这种联系：给女性贴上“情绪化”的标签或告诉她“冷静下来”，就会让她的观点听起来不那么可信。

在职场怀孕可能是件麻烦事

性别歧视被埋在许多个不经意的细节中，就像固化的成见已经融于每个人的思维。

林晨曦本应成为公司的合伙人，但她业绩虽高，还是翻不过性别这座大山，老板顾忌她是未婚女性，无意让她晋升。为了突破职业发展瓶颈，也是为了逃离杜骏儒的纠缠，林晨曦决定跳槽——但性别仍是个问题。对方公司希望她能尽快结婚，“毕竟像你这样单身又美丽的女人，在公司很容易惹来一些麻烦”。

随着剧情的推进，我们发现，不止是单身女人“麻烦”。剧中一个情节是一位孕期员工被当面指责为“真的很不负责任”的“薪水小偷”，那位孕妇也只是讪讪走开。

《2022中国女性职场现状调查报告》显示，有近六成的女性在求职过程中被问及婚姻生育状况，有近四成女性表示婚育影响了职业前景。尽管法律对女职工权益的保护在不断加强，但因为怀孕被降职、停薪、辞退的案例仍然不胜枚举。

身体可能成为别人的谈资

在中学时，林晨曦就被同学议论“勾引老师”，她和另一个遭谢志忠性侵的学生颜圣华，在谢师母嘴里是“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有这样一段话：“李国华发现世界有的是漂亮的女生拥护他，爱戴他。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罪恶感是古老而血统纯正的牧羊犬。一个个小女生是在学会走稳之前就被逼着跑起来的犊羊。那他是什么？他是最受欢迎又最欢迎的悬崖。”

“悬崖”在数字时代更加防不胜防。

杨佳缨是林晨曦的朋友，一个漂亮又聪明的富家女，她的男朋友把她的私密视频共享给了自己的好兄弟。“有钱人就是会玩”“好辣”，消息一条接一条弹出，她自矜自傲的资本只是一味更添香艳的佐料。杨佳缨羞愤交加地勒令男友删掉视频，后者嬉皮笑脸：“不然这样，我把我朋友和他们女朋友的视频给你看。”

2020年3月，韩国“N号房”事件震惊世界，大量的女性裸露、受虐视频在秘密聊天室里流通——说“秘密”也不尽然，毕竟观看者人数高达26万。观看者也不止是观看，还会上传女友、妻子、姐妹等的照片和视频，以作交换和共享。“N号房”的房主要挟女性不断拍摄更多视频，否则就将公开她们的私密图频——很多最初的“裸照”不过是用换头技术人为制造出来的。让那些女性如此害怕的，正是弥漫在整个社会的荡妇羞辱。

在被男友拍下私密视频并上传到网络前，杨佳缨还经历了一起偷拍事件。她所住大楼的保安因为“喜欢”她，利用职务之便在她家里安装了针孔摄像头，还会趁她熟睡溜进她家亲吻她。

对女性来说，藏在暗处不怀好意的目光，可能来自陌生人，也可能来自朝夕相处的熟人。2020年曾有一起“高某鑫偷拍女同学”案件引发热议，涉事高某鑫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偷拍大量女同学的照片，并在多年后上传至推特，用作拼接色情图片的素材，还要配上羞辱性评价。

无论是以表白被拒或难堪分手为借口的“报复式色情”，抑或只为满足窥私欲的“分享式色情”，都是全球性问题，尚没有完善的法律法规能有效整治这种现象。

25岁的挪威姑娘米娅·兰德森姆（Mia Landsem）曾是“报复式色情”的受害者，现在她靠自己掌握的网络安全技术，让更多此类事件被制度和司法看见。她几乎每晚都会花几个小时浏览邮件，回复求助者，她的电脑上设置了数百个自动程序，随时报告此类群组的成立，方便她搜寻、监测、向警方和平台举报。

“我一天大概能铲掉几个这样的群，然后又会有20个新的冒出来。”米娅说。

家庭暴力可能根本无法逃离

剧中，同被性侵的颜圣华在遭遇谢志忠后，又遭遇杜骏儒，成为了这个教科书般“厌女男”的妻子，忍受他冷漠、粗鲁而暴力的对待，任他予取予求。

饰演颜圣华的贾静雯在接受采访时说：“我觉得圣华已经习惯这样的婚姻模式，因为她肯定一直以来用隐忍跟卑微去面对人生，那先生对她的暴力，她也不觉得应该要逃走跟反抗。”

现实里，要马上识别出家暴并果断离开，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顺理成章。

心理咨询师张春的许多来访者是家暴受害者，她发现，这些来访者问的第一个问题几乎都是：“这是不是家暴？”接受GQ采访时，张春表示：“换位想想，她们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得多难？”

名校毕业、事业成功的莱斯利·摩根·斯泰纳（Leslie Morgan Steiner）在2013年以“为什么家庭暴力受害者不离开”为题，进行了一场TED演讲。演讲中，她自陈遭遇家暴却没有立刻离开的原因：第一点，恰恰是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的是家庭暴力，还认为自己需要拯救身边饱受困扰的男人；第二点则是，离开施暴者其实风险极大——70%的家庭暴力谋杀，发生在家暴受害者下决心离开之后。

可能根本走不出心理阴影

林晨曦被老师谢志忠性侵后，如壁虎断尾求生般“解离”——维基百科对解离的解释是，“在记忆、自我意识或认知的功能上的崩解，起因通常是极大的压力或极深的创伤”。

她一直想要“好起来”，可还是会和衣站在淋浴头下，让凉水从头浇到脚。她的前男友江原曾经是个模范男友，了解她的遭遇后，选择抱紧她，立誓要陪她走出阴霾。

可是走不出去。

模范也有困倦的时候，江原已无计可施，每天因为林晨曦带来的负面情绪“感到窒息”，最终选择离开。

这让林晨曦陷入了自我怀疑、自我责难，漩涡般的情绪似乎是不正当的、不合宜的，不知足的：她的懦弱和顺从让自己“坏掉了”，然后她的痛苦和执念把身边的人也吞进了深渊。越是努力要让自己好起来，就越是觉得扬起的嘴角会在心上划出伤口；越是想为自己争取到谅解，就越是如鲠在喉。

被性侵后可能根本不会选择报警

全剧的主线，是谢志忠对林晨曦的性侵犯，那是她人生大地震的震中，余波绵延到二十年后。在“受害者有罪”“荡妇羞辱”等重重压力，和其本身就让人不可承受的痛楚之下，性侵犯比性骚扰更难以言说。

国际数据显示，性侵受害者10个人中只有1个人会选择报警，而中国大陆的统计显示严重性侵犯的报案率仅为7.3%。“每一起性侵害报案背后，就可能有6起隐案。”中国公安大学王大伟教授说。他介绍，一些发生在中小学的猥亵案件都没有被发现，因为孩子不知道那是犯罪，不敢告诉家长，即便说了，家长也有可能不相信。

并非每个人都拥有林奕含和香奈儿·米勒的勇气，更多有类似遭遇的人，像林晨曦和颜圣华那样惊惶失措，对着至亲也难以和盘托出，在无数个清晨、正午、深夜，独自在情绪构筑的黑洞里，忍受回忆的凌迟——其实，即使说了出来，也不意味着黑洞能就此消失。

受伤之后可能被质疑为什么不反抗

另一个让林晨曦深陷自我怀疑的问题，是父亲得知她被性侵后问的：“那你没有反抗吗？”

日本第一个站出来实名举报名人性侵的伊藤诗织，在“一席”演讲中分享过一个数据：瑞典的一项调查显示，70%的受害者在性侵犯发生的当下，都会身体僵硬，因为想活命，没法做出反抗的动作。

总是受害者在争取谅解，为自己的没有好转，为自己的没有反抗。

《她和她的她》轰炸式地将女性困境打包送出，过程中不留情地展示出，在这样一个社会里，女性也是厌女的：为谢志忠文过饰非，反称受害学生为“小三”的谢师母；将林晨曦“勾引老师”作为八卦谈资的女同学；指责怀孕员工的女领导；认为陪酒也是“自愿”的女员工；女儿的私密照片流传网络后要与她断绝关系的母亲；“雌竞”的闺蜜……

还值得一提的是，这部剧还设置了一位被女上级“揩油”的男性员工。从这个层面上说，女性是一种处境，如果忽视权力关系，认可女性是为了私欲“自愿”被物化、被性化，甚至认可这是某种“性别红利”，那也要意识到这样的盘剥不会仅仅发生在女性身上。“性别不是种身份，而是一种处境”，没有人能隔岸观火。